▲李更红 小说作品

孤独的牛

2022年07月01日

插画:夏立新

一只断角翅的天牛在院子里爬行是孤独的。一头牛犊发出呼唤没有回应也是孤独的。村子里只剩下一头水牛了。

以前,牛是乡村寻常物,是家庭里的主要“劳动力”。十几亩的水田要犁过轧过,地要耕过耙过,一年四季全靠牛忙活,牛显得尤为金贵。冬天,大地枯黄,到处都是冰凌子,户外已基本找不到绿色的野草,大家就用稀饭和米糠喂养。正月初一,一大早饮牛,还得放一挂鞭炮。阿青家更是视牛为命根子,别人借他家的牛,他多半不同意,怕使坏了。碍于情面借了,还得跟在后面看一阵子。他家有头大水牯,牛角长而尖(水美说,是阿青的爹削尖的,怕牛打架时吃亏。)两角黑冷,令人发颤。这真是头好牛,阿青爹颇为自得,在坑边给牛洗身子。他家的牛一天犁田不能超出三亩。后来阿青娘生病,是肺痨,不停咳,一咳起来就脸发紫。阿青爹忍痛卖牛。当他从牛贩子手上接过钱时,手都在打颤。他让牛贩子乘他不在家时,把牛牵走,一个人在田埂上抽烟叹气。

三灶对牛的态度与阿青爹截然不同,他说牛就是吃苦的贱命。使牛时,他手里拿一根大拇指粗的木棍,多半是山茶木。他一边犁田一边吆喝,喂……喔……嗐……像一首行吟的诗歌。他是村里有名的老把式,队里给牛拴鼻子,调教新牛犁田是他的技术活。阿青爹性情暴烈,只要牛贪吃田边的禾苗野草一口,那棍子如雨点般落下,抽打越猛,牛就拼命往前跑,耙带动水流,哗哗作响。不出一个钟头,田如米汤般浓稠。

乡村,双抢一过,牛就清闲了。水在汪汪流淌,天空湛蓝,牛在悠然吃草。一群放牛娃把牛寄养在河边。那里水草丰盛,又离田畴较远。孩子们可以放心嬉戏,打石子、扎猛子、斗鸡。根生也会来河边放牛。他家养着一头健壮公牛,骨架庞大,腿腱有力,是从他外婆那个村买来的牛犊子。海清爷爷走到牛犊身边,翻牛眼,查舌苔,摸体毛,捏腿腱,并把手指探进肛门,很肯定地说,是头好牛,值四担谷子的价。果如其然,一年后牛长得彪壮,架着耙拉个犁虎虎生风。屋后拉考家也有一头猛牛,与根生家的是宿敌,一见面就开打。牛角相碰,砰砰作响,把根生都吓哭了。拉考,快把你家牛扯开。拉考坐在土堆上贼笑,斗死了算了。一些孩子起哄,赌谁家的牛能赢。斗得凶时,牛眼发红,牛角交错,扭成麻花,头压得低,在泥地里来回摩擦,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松开又砰地一声缠在一起。根生,快把绳子丢了,小心被牛踩了!根生不放,用棍子拼命抽打拉考家的牛,妄图分开,于事无补。根生,快点松开呀。根生一个趔趄,差点被踩了,赶紧跑开,哭着找他爹去了。半个小时左右,根生的牛忽然把角撤出,直撩拉考牛的肚子,好险。拉考的牛一松劲节节败退,被追过了河,跑到上宋村的树林子里去了。这种生猛的局面今天是很难看到了。

牛慢慢脱离田地,悠然吃着草,成了肉牛。牛失去了牛性。父亲说过,牛是懂感情的。一头水牛的寿命有三十几年。家里养过一头牛,养了六年。它很懂父亲的脾性,正如父亲懂得牛的脾性一样。深脚田怎么犁,浅脚田怎样,都有个数。第七个年头,牛吃了一种橘黄色的树花,胀气,牛肚子像皮球一样滚圆,越来越大。父亲急得直抹眼泪,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爷爷得了一个偏方,用大蒜、醋、白酒,和着米粥,通过一个竹筒送到牛的胃里。三天后,牛肚子开始变小,慢慢有了食欲。父亲就去打草,鲜嫩的葟竹草、青草,成捆地抱回来。没事时,父亲又把牛牵到清水处饮牛。一个星期,牛也没有完全康复,身体垮了。爷爷决定把牛卖了,重买一头牛犊。父亲坚持了一下,不作声了。家里人都清楚,田产粮食,喂养我们的胃。没有健壮的耕牛,生活坠入黑暗。牛卖了,牛出人意料的是几天后又回来了。父亲深夜听到牛栏哐当哐当的声音,惊讶地发现了它。一家人围着牛栏有种说不出的感伤。第二天,牛贩子寻着路回来找牛,还是把牛牵走了。

父亲这次哭了。

我知道很多动物都是有泪腺的。大象、狗、骆驼都会流泪。牛也有,在生命的悲恸而又无助的时候会分泌出一种白乎浑浊的物质。我曾看过一则新闻,牛贩子为了显示自己的牛肉货真价实,当街杀牛。牛被栓在木桩上,屠夫磨刀霍霍。牛屈膝下跪,眼角流泪,白刃闪闪。这种画面不能直视。我不是个素食者,我也吃牛肉,在大快朵颐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愧疚感,但我反对这种残暴的做法,这是人性的残忍。农村还有种恶俗,用棍棒猛击牛的头部,活生生被捶死。在人确立的丛林法则中,牛,这种食草动物注定是被屠戮的命运!

村子里只剩一头牛了。

放牛的是三灶。三灶的老伴几年前脑中风去世了,儿女想接他去城里轮流着住。三灶不习惯,觉得自个儿累赘,还是回了家。一个人一天只顾着三顿饭,日子被大量闲置下来。三灶说,自己是劳碌命,于是寻思着买一头牛来。他接二连三地出门,接二连三地很晚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又出门去了。村子里都很诧异。直到一个晚饭的时候,他身后出现一头健硕的牛犊时,村子里的人这才恍然大悟。

三灶叔,现在买牛干啥呀!都用铁牛了。

三灶嘿嘿笑着,闲着慌,找个伴。

村子里的人有笑的,也有人不笑的。

三灶很早起来放牛,他家的牛绳十几米长,牵到河滩上,用木桩定在地上。三灶带着个折叠凳,就坐在那啪嗒啪嗒地抽烟,目光迷离地看着河面。

河滩丰腴,野草疯长。牛低着头啃吃青草,时而抬起头望着远处,发出哞的叫声。三灶放下烟,也哞的一声回应。那一刻,他们是心神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