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焱 散文作品

二叔的悲喜人生

2022年07月19日

插图:夏立新

我的本家二叔胡桂田虽说是我的长辈,却比我小两岁,村里没人叫他名字,叫他“胡瘸子”。还有些人干脆就叫他“二悠子”,因为他的右腿只有笤帚把儿那么粗,并且没有丝毫知觉和功能,走起路来,随着左腿的移动在空中悠荡。听父亲说,二叔四岁丧母。七岁时,跟随两个大孩子上山采蘑菇,遭遇了饿狼,两个大孩子吓跑了,那只狼不光是掏了他大腿上的肉,还咬断了他的大腿神经,幸亏一个放羊大伯救下他,但他那条右腿从此就废了。

二叔九岁跟着父亲(我的四爷)做豆腐,整天干的都是成人的活儿,烧火、过包、淘渣样样都干。四爷身患偏瘫后,为了治病,二爷把哥俩合股的豆腐坊给卖了。四爷去世之后,孤苦伶仃的二叔,为了糊口,当上了尸工。二叔当的尸工可不像在火葬场的炼尸工人,那是过去农村里专门给刚刚咽气的死人服务的人。干这个行当大都是无儿无女的未婚老头儿。

二叔二十七岁那年,村里的老尸工腾罗锅死了,大队干部便把这个活儿交给了二叔。二叔的尸工项目还真不少,包括给死人擦脸、刮脸、剃头、穿衣服、扫炕、烧衣物和被褥等等;如果死人把屎尿拉到裤裆里,他就得清洗干净,然后给重换衣裤。那年月工钱凭赏,有的给30元,有的给20元,供顿饭。如果不是从那段历史走过来的人,大概不会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二叔没挣到钱,但他赚足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口碑。

自打二叔接过这个活儿,天天随叫随到。因为死人的时辰无法预料,不分白天黑夜,也不管风雪交加或大雨倾盆。只要来人找,端着饭碗,赶快撂下;躺在热被窝儿里,立马起身穿衣服……二叔必须第一时间到场。大家的评语是——二悠子为人厚道、准诚,做活儿认真细致,钱多钱少从不计较;若和腾罗锅相比,要高出他一大截儿。这个活儿下贱、晦气、肮脏、辛苦,二叔都不在乎,谁叫自己是瘸子呢。

有一件不该发生的事,让二叔彻底寒了心。

有一年秋天,村里有个年过花甲并且独居的老冯头儿因心肌梗死突然死去,是二叔为他做完了冥活儿。谁都没有想到,三天后,他的二女儿冯梅气哼哼找到二叔说,在你给我爸烧的被子里有我爸藏的一个金戒子,你看没看见?二叔说,我要是看到了肯定给你们送去,真没看见!冯梅说,自从我妈走后,我爸的精神就有点反常,去年我给他拆被,在他被里我发现了二百元钱。我爸有个金戒子,他走后,我们姐妹二人大找两天,除了他的被子,全翻遍了,你说它不在被子里,它能在哪里?二叔生气了:照你的意思,金戒子是我昧了呗……冯梅一手拤腰,一手指着二叔的左腿说:“二悠子,今天可别怪我嘴损,若不交出戒子,你这条腿儿早晚也得折……”两人正吵得激烈,恰巧村支书路经二叔的家门口,他听完双方的讼词,对着冯梅说:你只凭想象,就说人家昧你爸的金戒子,没有丝毫证据,纯属冤枉好人;再说,这些年,我没听说二悠子昧过谁家死人的钱和物。

这时,围观的街坊四邻你一言我一语,嘀咕起来,都说,二悠子可不是见财起意的人——大家还历数了二叔不贪冥财的一件件往事。冯梅当然没有二叔昧金戒子的丝毫证据,只是存心就想诈一诈二叔,看大家对二叔人品的如此肯定,感到十分尴尬,悻悻而去。

二叔说,士可杀不可辱。他从此洗手,再也不干这行当了。半年后,冯梅一家准备搬进她父亲的老宅,在本村请了人修缮房屋,在拆堂屋北墙时,露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打开盒子,里面除了有一张300元的定期存折,还有一枚金戒指。冯梅见它就十分面熟,戒子正面镂刻了一只大米粒大的凤凰,是她母亲结婚时娘家给的陪嫁。这只戒子弄得她寝食难安,大找了半年。当然,最早发现木盒的不是冯梅,而是两个瓦匠。“老冯头儿家北墙拆出了金戒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可能是迫于全村舆论的压力,冯梅夫妇去了二叔家赔礼道歉,二叔说,我腿瘸心不歪,我就相信天老爷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村里的好心人都劝二叔,就你那腿脚能干啥?还是把老本行再捡起来吧。二叔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又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二叔在自家院子里搭个猪圈,养起了母猪。

当年中秋节,母猪生下六崽,经过二叔的精心喂养,长得溜光水滑,活蹦乱跳,个个都像小虎羔子一样。三个月以后,二叔把它们卖了82元。二叔用这钱购买了精细饲料和高粱糠,又把猪棚翻修一遍,猪窝既干爽又暖和。翌年开春,母猪又怀崽了,让二叔打心里高兴。二叔常说两句话:做人守本分是金。还有一句,雷不打憨瓜。也许是天老爷迷糊了,这回,二叔这个憨瓜真被雷击了。一天早晨二叔去喂猪,他站在圈前傻了:圈里空空荡荡,猪圈南侧围墙被扒开一个大豁子……

消息惊动了半个村子的村民,大家愤怒了,说这贼也损到家了,竟然把全村最穷、最苦的人给偷了,那头母猪可是他的全部家当啊!人们发现了猪圈前留有清晰的手推车轮的印痕,在猪圈里捡到了半块馒头,而且酒味浓烈……自从母猪被盗,二叔总站在猪圈前,呆呆地望着圈里,不停地念叨:那天夜里我咋就睡得那么死?那天夜里我咋睡得那么死……为了糊口,二叔靠扎笤帚、炊帚,串盖帘,换几个小钱勉强度命。饱受人间辛酸和贫困折磨的二叔,虽然刚刚五十出头,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翁……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年,在桃花盛开的时节,扶贫工作队进了村。经过调查走访,把二叔列为全村第一个扶贫对象。吃过晚饭,梁队长盘腿坐在二叔的土炕上,和他唠起了家常嗑。得知二叔会做豆腐,他眉梢一挑,眼前一亮:你开个豆腐坊咋样?见二叔不停地咂鱼刺,他拍着二叔的肩膀:“老胡啊,我知道你在为资金发愁。好办,我可以帮你申请特殊贷款……”

半个月后,二叔院前停了辆大货车,梁队长和另外两名队员从车上卸下来电磨、大锅、大缸和豆腐坊的所有用具。二叔砌好大灶,安装完电磨,在三人协助下,当天就开了工。二叔做豆腐的工艺十分精细,滤渣用的是细包,点豆腐脑用的最好的卤水;在磨豆、煮浆、点卤、压包等环节都恰到好处。做出来的豆腐吃到嘴里,细滑、柔润,淳香可口。三个月后,“胡瘸子豆腐”已名声远播,不光是村里人买,单位食堂、宾馆饭店纷纷前来订购。二叔的豆腐生意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几年之后,为了扩大再生产,二叔把邻居的四间大房买下,还雇了一个黄土岭的豆腐匠老魏。老魏是个有心劲的农民,不但干活儿吃苦耐劳,还积极为二叔献策,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豆腐乳等新品种的上市就是老魏的点子。二叔给他的工资比别人高,两人关系十分融恰,就像亲兄弟一样。

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人手不够用了,二叔准备再雇一个工人,他把这话跟春节前夕准备回家过年的老魏说了。正月初八老魏回来的时候,还领来一个女的,五官周正,身体壮实。老魏说,她是我的堂妹,叫魏秀芳,咱俩同村,三年前丈夫病故,要供两个女儿读书,愿意出来打工。二叔点点头:老弟,你选的人肯定错不了!魏秀芳虽说没干过豆腐坊的活儿,但她认真好学,不怕苦累,很快就学会了各道工序的操作。她不光担当了义务炊事员,还积极为二叔拆拆洗洗、缝缝补补,这让二叔很是感动。二叔的淳朴善良和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也让魏秀芳产生了好感。

老魏看出了门道,就来撮合。二叔一听脸就红了:我是一个瘸子,再说我都58了比她大9岁……而女方则表示:大叔,我的情况你知道,一个闺女念大学,一个闺女念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另外给你妹夫治病还欠下3万多块钱饥荒,谁能愿意给填这个窟窿?老魏一听这事有门儿,把两人找到一起,把双方的情况不掖不瞒地摆出来,让两人当面表态,结果双方都同意这门婚事。办喜事那天,村里来了不少人,村干部和梁队长都应邀到场。大家都夸新娘长得秀气,说二叔有老来福。那天我还真仔细端详了新娘二婶:浓浓的眉毛,亮亮的眼睛,白里透红的皮肤,长相可不丑!我再看二叔,他总是抿着嘴乐,脸上泛起红光,这是我看到他最开心的笑,也是从未有过的欢笑。村小学校的李老师写了一幅对联贴在新房的门框上——

振兴号角遍响华夏,

身残弱者笑进小康;

脱贫霞光普照神州,

年近花甲喜当新郎。

横批:永跟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