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名士俱风流

2022年08月08日

韩隆韶画作

咸文书法

白 旭

很多年后,当韩隆韶走进日本盛冈农业学校的时候,他总能回想起宣统元年那个初秋凉爽的下午。那天,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日本人。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他和哥哥韩隆毅从村里的新式学堂散学回到家,在门口忽然看见父亲正同两个人在院内谈些什么。很快他们便被管家带进东厢房,从木窗户的方格里,他看见那个人戴了一顶帽子,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西装。那人说着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身边跟着一个随从,每当父亲说完一句话,随从也跟着说一句。韩隆韶看见父亲给了那个人一筐梨子。

1909年9月15日,帝国行将到来的变革跟辽南的这座古城似乎没有太大关系,百姓的生活缓慢而乏味,熊岳河奔涌流淌,比现在要宽广肆意一些。生活在河南岸的韩氏家族已历三世,诗书传家,式于乡里。此时韩隆韶还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父亲咸文却要把他和哥哥送到关东州公学堂南金书院,待学习一段时间日语后,继而准备留学日本,学习农业。

之所以选择学农,是因为家中的果园产业已经颇具规模,让儿子学技术而不从政,也是咸文的志趣。咸文一辈子淡泊名利,饮酒作诗,自号辽海闲云,酒醒只在梨下坐,酒醉还伴梨花眠。守着一片梨园,不求闻达,乃一闲云野鹤,真名士自风流。

“当秋天梨熟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走进韩家的梨园不花钱而大吃一顿。买梨的人可以用两角小银元买一担梨,所谓‘一担’并不是用秤称的,而是你有多少力气,就可以挑走多少,假如你有三百斤的力量,自然就挑走三百斤。”这是同时期熊岳的另一个留美学生臧启芳的回忆文字。假期臧启芳从奥克兰回到熊岳城衙门巷,一定要到咸文家拜访。因为出国留学的时候,除了盖平县政府给出的300大洋官费,咸文也会救济一些。咸文会把隆毅、隆韶哥俩叫来,嘱咐他们好好学习,见贤思齐。

这是臧启芳最后一次见到咸文。咸文病逝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加州大学攻读经济学。闻此噩耗,韩隆毅也中断了在美的学业,匆匆忙赶回到熊岳,执绋送灵,备极哀荣。

隆毅、隆韶兄弟两人将父亲遗留下的梨园改为果园,名为富春果园。史学家金毓黻先生曾于1927年9月18日到过熊岳,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记载:

五时半车发大连,晚十时抵熊岳下车,宿于温泉旅馆。十九日早晨,租车经熊岳城至康宁屯韩宅,访问韩宅之主韩隆韶。齐闻尤其贤能,管理果园条理井然。雇佣工人十多人,齐闻亲自指挥他们,不假手他人。韩氏之世,树果成效卓著,此亦为吾乡一大事,思为一文纪之,俟诸异日。

金毓黻作诗云:

十载游园愿,一朝惬素襟。万松苍在岭,百果燦成林。跃马将军迹,析心公子薪。槖驼三世业,未足喻功深。肥田宜种谷,硗土可栽桑。地以千年改,谋贻百岁长。囊饶买山费,案有课农方。十亩乔松荫,移家近此邻。

金毓黻之所以过熊岳去访韩隆韶,还因为金先生的老师世仁甫翰林是韩隆韶的岳父。金先生曾陪世师到熊岳,与韩隆韶有一夕之谈。1935年,金先生又到熊岳,此番故地重游,自然睹物思人。此时世仁甫已谢世六年,再到熊岳,无有公务在身,金毓黻便租车访之,然而此行并没遇见韩齐闻:“知其重堂病危,回里侍疾,不遇而返。”

人生如浮萍,聚散两不定。金先生一生中五次到熊岳,每次到熊岳,除了泡温泉外,心心念念的,其实还是这里的故人。这一时期,和金先生一样,韩隆韶的心绪亦极其恶劣。故国沦陷,隐居不出。日本人邀他出来做事,他一一拒绝,每日在家以书画自娱,颇有其父风范。日本人不敢拿辽南的韩氏家族怎么样,当时韩隆毅夫人正是伪满奉天市市长阎传绂的妹妹。

兄弟两人深研水果加工技术,于1930年创办熊岳第一家罐头厂,厂长为韩隆毅留美同学周天放的弟弟周瑞芝。注册商标为“醒狮”,寓意中华民族睡狮已醒。

据记载, 罐头厂占地18亩,建有厂房50间,注册资本20万大洋。公司内部设有总务部(下辖文牍、会计、庶务三个部门),经营部(下辖采买、营销两个部门),工务部(即生产车间,下辖监工、计算两个部门)。公司采用进口的机器设备,实行半自动化生产,不像其他同类企业那样的人海战术,因此员工人数比较少。薪资福利待遇也高:学徒每月津贴2元,半年后出徒每月工资10元,技术人员30元,管理人员最高工资可达80元。农忙时节放假40天,民间传统节日也照例放假。

由于韩隆毅留学美国,受西方民主思想影响较深,在企业管理上也以平民化为宗旨,主张人人平等,无论劳动者还是管理者,包括老板在内,一律同甘共苦,吃同样的伙食。产品以水果罐头为主,选料优良、新鲜。水果一部分采自自家果园,一部分外购,日产罐头5000罐。

韩氏兄弟文化底蕴深厚,善绘事,因此工厂内部文化气息浓厚,设有文化娱乐室,经常组织员工参加足球、网球比赛。文娱室内,有留声机、收音机、无线电等先进科技产品。

可惜,就在韩氏兄弟的罐头行销东北大地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九·一八”事变阻滞了工厂的进一步发展。1932年,华星罐头厂被迫关闭。韩氏兄弟从此退隐山林,拒不出任伪职。

1945年初,韩隆韶作画并记:“元宵节,大雪塞途,不能出户,兀坐无聊,百忧感心,万事劳形,儿辈虽皆成长,而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幽冥毕现,益复戚然,不能去怀。每一思及此,新仇旧恨起伏心头,即感此生如电光石火,转瞬间如浮云过眼了无形影矣。长日无事以笔墨自遣,画墨梅数十幅,聊以自慰。集久成卷而存之,为他年鸿雪留痕……余习写梅三年,殊未能得古人之三昧。皮相之识犹未可及,况升堂入室乎?”此帧墨梅枝干重墨苍然,铁干虬枝,冷香透骨。墨梅之下,先生题曰:“法先父笔法,愧未能似少许,殊感箕裘业替也。乙酉新春写此并题。”此册页大概有三十帧,均作于乙酉新春,钤“隆韶书画”白文印,或钤“齐闻”白文印。余见其中一帧,树干多以浓墨皴擦,浓密疏淡有致,自题曰:“心醉孤山几树霞,流光香色作生涯,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分别集陈曾寿金农句。其兄韩隆毅,亦习画事,然作品不多见。

熊岳以东有树木园,为日本人所设。光复后,隆毅曾任树木园场长数月。此为我去年做专题片《人间芳翠》所知。

又,熊岳有书画藏家衣思海,幼年曾观书画精品于将军府,亦得隆韶指点,衣老毕生热衷收藏,实隆韶之功也。

韩隆韶,字齐闻,生于光绪十九年,为恩合将军之孙,咸文次子。留日学农,通日英两语。对地方农业及教育事业多有贡献。

甲午夏,我访髯老于古辰州。髯老与齐闻子克蕃为同学,少时于韩府观齐闻作画,受益良多。齐闻者,盖因“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也。

梨山

2020年4月下旬,我驱车赴九垄地正黄旗访韩将军遗迹,同行者有钟旅安先生、鲅鱼圈书画院董文昌院长。经202国道过熊岳河大桥,南行数里,遇一路口左行,便入正黄旗地界,此时大地春回,田地里已经有春耕景象。我看到过以前的影像图片资料,在熊岳地区,100年前,田里种的是高粱,也有水稻;80年前,还有种棉花的;今天,大部分都是在种玉米。熊岳有鱼米之乡、瓜果之乡的美誉,果树能够引入熊岳,韩将军一家功不可没。

说是韩将军,但将军在世的时候从没姓过韩。将军姓杭阿他,名恩合。清代,熊岳一共出过两个将军,恩合官至盛京将军,正二品。至他儿子一代,民国肇兴,乃改汉姓为韩。今天,韩姓仍为当地第一大姓。

正黄旗村部在一个小坡上,与东北的大部分村部一样朴素简洁,实用大方。韩忠坦先生已经等候多时。韩先生退休前是九垄地中学校长,已经71岁,然体健神健,眉宇沉稳笃定,说话不疾不徐。韩忠坦的祖上是阿尔金布,与韩将军的祖上塔分布是亲兄弟。

韩忠坦说:韩隆毅逝世,就在他家炕上,那一年他5岁。韩隆韶的儿子韩启蕃和他最好,当年他们还一起去铁岭找过世荣的孙子。他的父亲当年在北京法政学校读书的时候,和康雅秋的父亲是同学。于是,韩忠坦父亲做媒,康雅秋成了韩隆韶的儿媳。

他口中提到的世荣,是晚清的翰林,在民国初年的辽沈文化圈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将女儿许配给了咸文的儿子隆韶。隆韶当上将军之后,又是民国时期熊岳城走出的第一代留学生,翰林之女适辽南望族之家,门当户对。咸文的岳父也不简单,是山东巡抚文格,足见韩将军家室之显赫。

韩忠坦先生带我们查看了梨山站旧址。村路坑洼不平,两侧尚未发芽的柳枝干硬,刮得车窗滋滋作响。穿过长大铁路向东,顺铁道南行不久,便见到一幢石头房子,孤零零矗在道边——那便是梨山站旧址。

今天的长大线上,熊岳城南边的一站是九寨,九寨的再南边是许屯、万家岭、松树、得利寺,然后到瓦房店,火车在辽东丘陵中笔走龙蛇。当然,这些小站是不停的,但站址保留了下来。不同型号的火车依然从它们面前经过,但是已经很少有旅客注意到那些暗黄的站舍和月台。这些老房子,见过太多驶离与抵达,太多繁华与落寞,太多分别与相聚,如今变得无比冷清,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很多年前,沈大之间有一款性价比极高的快车叫辽东半岛号,从大连北上第一站就是大石桥,对之间的金州、普兰店、瓦房店、熊岳城统统视而不见。然后,高铁出现了,又一批小站开始重复着前辈的命运。

眼前这座房子,和东北农村的房子不太一样。它用石头垒砌而成,门窗上的券墙却用青砖砌成,有一种威严而沧桑的气度。院子一隅散落着一些铁道上的部件,无言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院子里并非杂乱无章,院中有葡萄架,主人此时不知去向。

梨山简易乘降所,建于1924年11月1日。为什么要在离熊岳城仅仅几公里的地方建这么一个简陋的站舍?它的名字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梨山。春天,山谷的梨花开遍,若云若雪若仙境,想想都美。

在一份1940年出版的《南满洲旅游案内》上,梨山作为一个词条,与青龙山和望小山(今望儿山)并列。但梨山乘降所并不是真的梨山,从梨山下车之后,还需向西走上15分钟,才能到达真的梨山——亦可称作黄旗山或者宝泉山。

宝泉山

1867年,熊岳城南正黄旗村韩宅又添一男丁,这是恩合的第三个儿子,唤作咸文,乡人皆以咸三少称之。咸文出生之时,恩合正在外做官,此时已经颇有退隐之意,便于正黄旗村东侧小山上遍植油松。因山下有泉眼,恩合以“宝泉山”名之。

咸文幼读书入泮,考中秀才之后,便淡于功名,并思继承先志,注意果树事业。当时本地人不谙栽种之技,树木发育不良。咸文忧之,特派人到北镇聘请高人至果园料理一切,果园遂渐有起色。光绪末年,全园年入800吊钱。咸文乃扩大规模,乡人亦渐次注意此事,但无人敢一试者,盖因养树年限太久,不如大田现得利,故虽知获利而无此种决心。咸文时以栽树相劝,并言其如何盈利,但无应之者。日俄战争后,此园为日本人注目。

这一天,咸文见到几个人翻墙来到院子里(院子很大,墙很低)。他点燃一颗烟油——很重的美国香烟,吩咐仆人拿出一篮子梨招待客人。其中熊岳城车站的站长他是见过的,臂膀上系了金丝绒的满铁袖章。寒暄几句后,站长采蘑菇去了。对方的翻译告诉咸文,夏目先生是日本的文学家,特地从日本来此拜访您。

一周前,夏目漱石应同学中村是公之邀,作东北之旅。中村是满铁总裁,他希望老同学能够在日本的报纸上宣传满铁的功绩。夏目漱石先在大连盘桓了7天,9月14日上午11点,他登上鸽子号特快列车,从大连出发,经过4个半小时,下午3点到达熊岳城,随后入住尚在开发中的温泉旅馆。第二天,他来到熊岳城南十里的一处梨园,见到了梨园的主人韩咸文。夏目漱石觉得咸文高大魁梧,翻译对他说,韩咸文身家超过2000万,夏目笑笑不置可否。此时,夏目看到两个少年模样的人从角门走到厢房。咸文用一篮子梨招待夏目漱石,这种梨比日本国内的梨偏小一些,但口感很好。临走时,夏目漱石想买3毛钱的梨,咸文还没等翻译说完,笑着说拿走便是。

这次下午短暂的民间会见,被夏目漱石写进他的游记中。湖山还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从此,咸氏梨园名闻东瀛。南满铁路于梨山设站,与这山上的果园不无关系,既为此地带来客流,又可以将物产运走。一进一出,咸文足以富甲一方。因此,韩忠坦说将军府第还设有炮楼,炮手姓纪。

咸文,字运卿,以字行世,号辽海闲云,又号惰农。有这样一片梨园,自然超越天地之外,不入名利之中。当同时期的落第文人为求生计只能馆于私塾的时候,咸文已引种果木,兴办实业,乐守田园,诗画自娱。我曾入咸运卿之兰草,惜四屏缺一。观其用墨浓淡相称,用笔刚柔相济,兰叶柔美舒放,颇觉兰姿灵动,仪态万方。其画以兰石竹梅杂卉为著,深悟文人传统之堂奥。而其书出入柳公权、李北海之间,得其飘逸而又不失骨筋。1921年前后,咸文聘请能工巧匠在山顶修筑一座关帝阁,仿照北京颐和园铜亭的式样,整座建筑无一钉一木,全部用从黑龙江运来的白色花岗岩为材料,设计精密,加工巧妙,是建筑与艺术的完美结合。咸文亲书“关圣帝君”碑刻,如今已历百年,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我曾在一些老照片中见过梨园盛景,确是郊游之所在。在那份旅游案内上,梨山的后面备注着“家族向日归”,思是比较适合家庭旅行,考虑行程以及景点游览时间,当日可以往返。此番在韩忠坦先生指引下,可以将车开至山顶,然盛景不再,树木荒芜,山顶已被墓碑所围,唯有关帝阁依然挺立。朔野风大,天空澄明,视野极佳,北望望儿山、馒首山赫然在目,南望熊岳平原铺将开来。然而,那一片梨树已经荡然无存。如果不是有一些老照片,简直不能想象此山往昔的繁华。吴宫花草,晋代衣冠,百年兴废,可堪一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