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虽说是住在南市，但也称得起秦淮名妓了。

崇祯年间，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一般居住在三个地方，南市、珠市、旧院。

住在南市的妓女，色相和才情都有些欠缺，住在珠市的妓女，就很有些姿色，而住在旧院的妓女，则可称为名妓了。这些个旧院女子，凭着貌美色艳，才高性雅，往往羞与南市和珠市的妓女为伍，颇有些瞧不上眼的意思。

王月似乎是住错了地方。

王月通诗词、晓音律、精翰墨，韵致清雅，妖冶矜持。虽住南市，然而，若是跟旧院的那些名妓相比，也会令她们黯然失色了。

姐妹们都说，王月你不该住在南市，该搬到旧院去。

王月笑了笑说，住在南市，又有何妨呢？

姐妹们就笑了，说，也是，姐姐住在哪里，哪里便蓬荜生辉啊！

住在南市的王月有个雅好，就是品茶，且与烹茶高手闵老子交好。闵老子有一个很大的茶园，王月常去茶园里跟闵老子一起煮茶，一同品茶，一块儿谈茶。有时，二人各执一杯，也不说话，安静地对坐，安静地对饮。

王月说，吃茶，就应是这个样子的。

闵老子也说，品茶，也该是这样的情趣。

闵老子极是懂茶。闵老子说，饮茶的历史，极为悠久啊，茶祖陆羽在《茶经》里讲，“茶之为饮，发乎神农也。”闵老子也懂得种茶。闵老子说，《茶解》里讲，“茶园不宜杂以恶木，唯桂、梅、辛夷、玉兰、玫瑰、苍松翠竹之类与之间植，亦足以蔽覆霜雪，掩映秋阳。”闵老子又说，茶树果树枝丫相连，根脉相通，茶吸果香，花窨茶味，方可陶冶出花香果味的无染之茶。

也是在闵老子的茶园里，王月结识了蔡如蘅。

蔡如蘅是四川人，风度翩翩，博学儒雅，崇祯十年中了进士。候官期间，游学交友，便到金陵来了。

那日，正是新茶上市时节，蔡如蘅慕名来到茶园，要吃一盏闵老子亲手烹制的香茶。蔡如蘅来到茶园时，正碰上王月跟闵老子对坐雅饮。见有客人，王月很是知趣，轻轻说声“不打扰”，便移身闪到一旁去了。

王月从不会影响别人应酬，这是她的规矩。

王月更不会随便与生人见面，这也是她的规矩。

而生人，想见王月，也难。这，更是她的规矩。

生人，若要访会王月，须预约，还须提前一日送上名帖，备下十两银子的见面礼，但这也只是饮酒吃茶，唱曲清谈而已。若要夜宿求欢，则须提前一个月排队，更须送上百两银子的身价。

蔡如蘅运气真好，竟然轻易地见到了王月。

闵老子陪着蔡如蘅刚刚吃了一盏香茶，门口一闹，又有客人进到茶园来了。

客人是位富商，也是常来吃茶的。而这回，却请了十多个旧院名妓一起吃茶。

这些旧院名妓，个个花枝招展，扭扭捏捏，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笑不止。坐定后，依然翘首弄姿，似是卖弄各自的才情。仆人布下杯盏，续了水，泡了茶，名妓们一边饮着，一边又与富商打情骂俏。富商也有些忘形了，忘记了是在闵老子清静的茶园里，在众多名妓的簇拥下，左揽右抱，大口饮酒，甚是快活。

忽而，一个细弱的声音说，这，也算是，吃茶吗？

一瞬间，茶园里就安静了。

众名妓循声望去，认得的，说话者正是南市的王月。此时，王月左手捏一盏细瓷茶碗，倚着露台边的栏杆，斜斜地望着这边。

富商身边有一女子笑了一回，搁了茶碗说，哟，这不是王姑娘吗？

王月说，惭愧，南市王月。

又一女子说，南市太小，王姑娘也来这儿吃茶吗？

王月拿眼角瞟了她一下，慢声说，吃茶？哼哼，懂得吃茶的规矩吗？

又有一女子说，各吃各的茶，何必计较别人呢？

王月冷冷说道，旧院名妓，是这么吃茶的？

那女子的粉脸忽地就红了，笑容也忽地黯淡下来，悄无声息地坐着，无趣地吃了一口茶。名妓们一时无言以对，顿时失去了气势，她们觉得，在南市王月面前，真是把旧院名妓的脸面丢尽了。一杯新茶，并未饮够三巡，名妓们便无心再吃下去，草草收场，相继托词离去。那富商被弄得愣了几愣，也没摸着头脑，悻悻地随那群女子离开了。

蔡如蘅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手中的杯子悬在胸前，竟忘了饮用，直到闵老子朝他举了举茶杯，说了声“请”，他才缓过神儿来。

蔡如蘅搁下杯盏，小声说，请教，这位，何人？

闵老子，说，她呀，呵呵，王月。

蔡如蘅一惊，说，莫非，秦淮河畔，金陵名妓，王月？

闵老子说，虽是住在南市，非旧院群芳所能比呀！

蔡如蘅说，久慕艳名，今日得见，恳请闵老玉成好事。

闵老子摇了摇头，苦苦一笑，说，难啊。

蔡如蘅说，闵老的面子，王姑娘驳不得的。

闵老子饮了口茶，慢声说，这要看你的运气了，这妙姬，是不会轻易会见生人的。

蔡如蘅急切地说，恳请闵老玉成！

闵老子便朝王月招了招手，说，王姑娘，一同吃茶来。

王月芳龄虽轻，但却阅人无数，久经历练。她看蔡如蘅举止高雅，心内先自有了几分欢喜。闵老子刚一邀约，她便顺水推舟，应承下了。

不须预约，也不须备下身价，吃过几杯茶，谈了几句话，散去的时候，王月就将蔡如蘅带回香居了。

蔡如蘅守在王月香居里，经月不出。

在这一个月里，蔡如蘅酝酿出了一件轰动金陵的大事。

牛女渡河之夕，蔡如蘅于金陵“山水阁”大宴四方名士，海选金陵“烟花皇后”，邀来南市、珠市和旧院的妙姬参加选美大会。各方风流士子也闻讯而来，一时间，车骑盈闾巷，舟船塞河港，三班梨园戏子汇聚金陵，日夜骈演，将海选大会营造得隆重而热烈。

毫无悬念地，王月技压群芳，被选为金陵“烟花皇后”。张榜公布后，鼓乐大作，鞭炮齐鸣，王月在众多姐妹的簇拥下，登上了“花后”宝座。

落选的旧院诸妓自愧不如，心里有些艳羡，又有些沮丧，失望地渐次逸去。

蔡如蘅与花后王月陪着各方名士欢饮纵歌，文人骚客又乘兴赋诗以记其事。名士余怀第一个写就，其中有两句最为精彩：“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嫦娥第一香”。

众人散去了，蔡如蘅携王月回到南市，仍是意犹未尽。王月又令侍女布下果蔬清酒，二人对坐畅饮。

蔡如蘅说，过几日，在旧院给你买处院子，搬过去住吧。

王月浅饮一口，轻轻说，为何要住到旧院去呢？

蔡如蘅说，住在南市，委屈你了。

王月又说，住在南市，又有何妨呢？

蔡如蘅说，花后，就该是住在旧院。

王月轻笑一下，说，旧院女子不是也不会吃茶吗？

蔡如蘅知道，王月说的是在闵老子茶园里的那件事情，便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原刊于《辽河》2022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