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09日
青蛙词
王秋生真是个“大笨虫”。一条人样高的田坎,别人一个上午可以刨好,他天麻麻亮就扛锄头来了,现在太阳落山了,还有两块桌面大的田坎没刨完。我赶着牛从他田边过,他向我招了招手说:“春赖子,你过来,跟我说说话。”我扫了他一眼说:“你不刨田坎了?”
村里人也说我是个“大笨虫”,我很不服气。王秋生上了八年学,一年级待了四年,提回家好几篮子“鸭蛋”。我上了三年学,没留过级,虽然考试不及格,但也没提“鸭蛋”回家。
我不太情愿跟他坐在一起,心里想跟他有所区别,可我还是顺从地坐在他身边。我突然想到,我们两个坐在一起,村里人看见了,一定会笑死:瞧,两只“大笨虫”笨在一起哩。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你不笨。”王秋生说,“他们说你笨,是你不怎么说话。”
我是不怎么说话,跟爸妈不说话,跟村里小伙伴们不说话,跟大人更不说话。我只跟树木、花草、石头、鸡、鸭、鹅说话,是人都会笑话我,而它们不会。我说什么,它们都耐心地听着。
王秋生说我不笨,我有点儿感动。他是第一个说我不笨的人,我差点儿要把他当作知己了,可他却长叹一口气,样子很伤心,说,村里人说他是“大笨虫”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哪怕说他是只笨鸟也比笨虫好。
笨鸟当然要比笨虫好,笨鸟可以先飞。只要飞到天上去了,笨字所带来的耻辱可以一洗而尽。王秋生是在努力地先飞,别人还赖在床上,他已经扛着锄头出门了。可这有什么用?别人用一个上午可以刨好的田坎,他一天都没有刨好。笨鸟他肯定是当不成了。如果不想当笨虫,那当什么呢?我想了想说,你可以当一只青蛙。
蛇有蛇路,龟有龟路,青蛙没路,一跳一步。村里人常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意思是,人活在世上,总有一条路可以走。青蛙没有路,也可以一跳一步。王秋生当上青蛙了,就不用那么悲伤,总有一条路可以走。
王秋生把眼睛笑成一条缝,直夸我聪明。他说当只青蛙也是很不错的,最起码比当笨虫好。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坐井观天。我一下子觉得,全村人都是青蛙,村庄就是一口深井,他们全在这口井里,他们当然不是像天文学家那样去观天,而是在井底忙碌地蹦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秋生与村里人扯平了。不,是平起平坐了。
或许,村里人认识到自己是只青蛙。青蛙会老实待在深井里吗?不会的。青蛙也会有理想,只要有机会就会想办法跳出去,用行动告诉那个造成语的人,青蛙知道井外的天很大。后来机会来了,外面有工可打。于是,青蛙们纷纷往外跳。我也收拾好行李,王秋生跑过来说,我也想出去。在火车上,我们格外兴奋,一路上畅谈理想。理想不是很大,先做只笨鸟。笨鸟先飞,古人太会造成语了,一下子造到我们心坎里。
那时候工作不好找。我和他几乎找遍了佛山市的大小工业园,没有一家工厂愿意收留我们。我的运气比王秋生好一点点,两个月后,有家工厂在招人,我进去了,王秋生却被拦在工厂外,人家嫌他写不出ABC。他蹲在厂门口哭了,我没办法帮助他。他抹了一下眼泪,说再找找。
他再找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身上没有钱了。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只知道他再也没出来打工了,连念头都没起过。父亲告诉我,他是走路回村里的,一路乞讨,到家时蓬头垢面,村里人差点儿认不出来他了。
打了十多年的工,我终于明白,村庄与工厂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一口深井。村庄,高山是井壁。工厂,围墙是井壁。我一直在深井做一只不停蹦跶的青蛙,我跟王秋生没有两样。他在村庄的深井里蹦跶,我在工厂的深井里蹦跶。想到这,我突然有点儿悲伤,我一直企图跟他有所区别。那晚我在月光下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我与他之所以还是一个样,是因为我们所做的都是跟吃饭有关的事。要跟他有所区别,就要做件与吃饭无关的事情。人到中年的我会拿起笔来写作,不用奇怪,原因就这么简单,我要做件跟吃饭无关的事。
年轻青蛙都到外面蹦跶了,村庄里只剩下一些老青蛙。有些田里活儿老青蛙是干不动的,比如说搬打谷机,这时,就需要年轻力壮的青蛙来帮忙。王秋生就派上大用场,他特别乐意帮忙。父亲说,多亏了王秋生,不然种那几丘田真不知怎么办?于是,我想,外面的世界不给王秋生谋生的机会,本是其人生悲剧,然而对村庄而言,却是件好事。
过年了,我们这些在外蹦跶的青蛙纷纷跳回老家,买鱼、砍肉、杀鸡、摆酒,请客。老人说,要去请王秋生。王秋生请来了,他老婆在家里闹意见了,说:“我也出力了。”于是,再去把他老婆请来,大家恭恭敬敬地请他夫妻俩坐上席。人一坐上上席,便会坐出骄傲来。那天他在我家,几杯小酒下肚,脸微微泛红,说:“春赖子呀,不瞒你说,一到过年,我就吃不赢,上家请,下家也请,推都推不掉。”
接盘曲
王秋生到了三十五岁才娶上老婆成家。
成家立业,如果一个男人未能娶上老婆,那人生就是残缺的,这是乡村最朴素的道理。有点儿笨的王秋生也懂。他二十岁开始就想成家,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也可以理解,是个女人都想过上好日子。嫁给他,明摆着要过苦日子。
怕是要打老光棍哟。随着年龄的增长,王秋生愈加担心,每与我聊天,都忍不住唉声叹气。就在村里人都认为他要打光棍时,他却出乎意料地娶上了老婆。我想起了青蛙,青蛙没路,也会一跳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他老婆是怎么来的?我想用一个网络新词:接盘侠。对,他老婆是接盘接来的。
他老婆名字叫细秀,原是隔壁邻居满天红的老婆。满天红也是村里人口中的“大笨虫”,但王秋生自认为比他好一点儿。王秋生身强体壮,满天红体弱多病,用王秋生的话说,风一刮就倒。但满天红学了一门手艺,会剃头,所以在合适的年龄迎娶了细秀进门。满天红结婚那天,王秋生独自喝闷酒。他说满天红的命真好,娶了个老婆花红细白。
细秀长得还可以,就是有点儿傻。她结婚五六年了,还没有怀上娃,这就让人有了过度关心的理由。村妇甲说:“你不着急呀?”细秀说:“怎么不着急?你们都有了娃,就我没有娃,我都急死了。”村妇乙说:“要怀上娃,是要跟男人睡觉的。”细秀说:“睡了呀,死鬼天天跟我睡。”有人笑了,有人用眼色制止。村妇甲接着开导说:“不是这种睡,而是要那种睡才行。”细秀说:“我知道,死鬼天天晚上爬到我身上来。”村里人快要笑死了。村妇乙接着逗:“可能你家死鬼不行,不如换个男人试试,比如说你隔壁的王秋生。”细秀说:“哎呀呀,你们快别这样说,王秋生听到了不好。”
满天红父母过世得早,他又是那么弱不禁风,家里家外所有的事都压在细秀一个人肩上。有些事女人是做不了的。比如说耕田、耙田、栽禾、挑重担。王秋生和细秀家的田同在一条山坑里。场景常常是这样,寂静的山坑,只有王秋生与细秀在那儿割稻子。割稻子有一件事她细秀一个人也做不了,那便是拉打谷机。细秀在上丘田喊:“王秋生过来帮下忙呀!”
王秋生是很乐意帮她忙的。他力气大,村里谁的忙他都乐意帮,细秀的忙帮得最多,帮她犁田、帮她栽禾、帮她挑谷子、帮她劈柴,里里外外都帮。细秀干不了的活儿,他帮;细秀干得了的活儿,他也帮。
一个男人如此热心帮助一个女人,在村庄里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有男人打趣王秋生:“白天你帮助细秀,夜里也帮帮呀。”
王秋生满脸通红,求你们别乱说了,细秀不是那样的人。
也有女人打趣细秀:“王秋生那么帮助你,他一个单身汉,夜里你总得要报答人家吧。”细秀的脸没有红,连连摆手说:“求求你们快别这样说,我家男人该起疑心了。”
满天红是起疑心了。你王秋生不厌其烦地帮我家做事,凭什么?男人为女人是很容易打架的。满天红打不过王秋生,他只有换一种方式,每次见到王秋生,必定要狠狠地瞪上他几眼,再吐几下口水,呸、呸、呸。两人墙挨着墙住着,一天要见多少回面呀。满天红瞪眼珠、吐口水都快累坏了。还好,王秋生并不计较。满天红便改为与细秀频繁地打嘴仗。只是打嘴仗而已,一个声音高,一个声音低。有一回两口子终于动手了,是满天红先提起扫把,细秀只是甩了他一下,满天红就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把细秀急得大声喊叫:“王秋生快来帮忙呀!”
后来,满天红死了,是病死的。据说,满天红临死前,把王秋生喊过去,拉着他的手说:“我要走了,细秀就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满天红死后不久,王秋生在墙上开了一扇门,不用搬家,两家就合并为一家了。村里人说,王秋生还是有福之人,一百块钱做起了房子,没花一分钱娶上了老婆。刻苦钻研命理的父亲说,老婆运有早有晚,老天在你出生时就安排好了,运到自然来。
有一年,我端午节回乡,想趁节日放假帮老父亲栽几天禾。在田里,看见王秋生在上丘田栽禾,细秀在下丘田拔秧。王秋生站起来喊:“提秧过来呀!”
细秀身边没几根秧苗,但还是捡到畚箕里提过去,说:“没想到,你栽禾还是蛮快哟。”
王秋生笑了笑说:“你自己慢就自己慢,不要说人家快。”细秀做个鬼脸,一副很调皮的样子。
(原刊于《辽河》2022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