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1日
我想起一个人。
前年去淄博市参加一个研讨会,到车站之后,我看了看手机,说好会有人来接我的,怎么没人联系我呢?
我拿出手机,刚想拨电话过去,又想了想,删除了号码,把手机装兜里了。
恰好一辆出租车驶来,我就招手上了车。司机是个中年女人,个子不高,胖瘦适中,烫发,皮肤白皙,嘴角上翘。
我坐好,安置好背包,包里是我的十几本书,明天是一个朋友的小说研讨会,我把我的书带来,是为了赠送方便。
我把包又整理了一下,靠在椅背上。
她问:“哥,去哪?”
“理工大学南门。”我说。
“这个点儿了你来,是要住下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太阳快下山了。我说:“朋友给我订了国际学术中心。”
“哥,幸亏问你了,学术中心在理工大学东校区,我们往西校区走呢,东辕西辙了,哈哈哈。”
她笑声很好听,听了让人踏实。我不禁猜想,她在家肯定能洗、能涮、能吃、能干,而且,是一个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女人,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肆意的笑声呢?这笑声又怎么这么干净呢?
“唉,哥,你说这人,有啥混头啊!”
“我看你这样挺好的,自己开自己的车,挣来的钱都是自己的,不用交租金,不用倒夜班。”我接着她的话茬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我说:“是啊。”
“家里就一个小子,快三十岁了,在车行修车呢,没个女朋友,前一阵,有人给介绍个当老师的,人挺稳当,模样也周正,人家也愿意。你知道吧,我儿子特帅气,能干。”女司机说。
“那好啊。”我说,“儿媳妇在事业单位工作,多好。”
“好啥啊,我儿子死活不愿意。”
女司机猛地往左打轮,我的身子歪在书包上,碰得我肋条疼。
“为什么?你儿子觉得自己帅? 可是人家工作好啊。”
我听出来了,是这女司机愿意,她儿子不干。
女司机说:“我儿子的理论我听不懂。哥,你给我扒拉扒拉。”
趁这工夫,她左手扶方向盘,向右弯下身子,右手打开储物盒,好一阵扒拉,侧着脸对我说:“哥,我抽支烟,你别介意,我觉得你厚道。”
这帽子戴的,我哑然。
她把一个蓝色的盒子扔在副驾驶座位上,是一盒避孕套,看样子还没拆封。
她肯定是从后视镜看到我笑了。
“吧嗒,呲……”一股很好闻的烟味,飘过来。
“哥,你别误会。我这是给我儿子买的。”她用了一句方言,我一听口音,是本地人。
这几年,淄博发展得忒快,各地的有钱人疯了一样往这投资,啥口音的人都有。单凭这口音,这就是个淄博本地人。
“他不愿意和女老师谈恋爱,有这样的男人吗?并且高低不愿意这门亲事。”她低低骂了一个字。
我急问:“那是为啥?”
女司机一侧脸,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我也想抽一口,我甚至想和她共进晚餐,吃个牛排或者火锅。这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女人。
“他说层次不一样,将来过日子,打打闹闹的时候多。我儿子爱静,下了班,听音乐,看有关修车的书。女的是教师,差不多啊,怎么就过不到一块儿?”女司机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儿子是职业学校毕业,学的就是修汽车,专修凯迪拉克,牛不牛?可就是工资不多啊,一个月也就三千块多点儿……嘿嘿嘿……”她用笑声暂停了。
“你儿子的意思,我知道,他是职高毕业,人家老师是大学毕业,学历不对等,知识修为不在一个平面上,怕是将来说不到一块儿去。”
“这个臭小子,净瞎掰。女人嘛,只要男人不出轨,孝敬父母,贴心贴肺地过日子,女人也愿意跟你过一辈子。你老婆要是和你不好,那准是你有别的女人了。哼!”
女司机头往后一歪,调转了话头,好像要冲我来了。恰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喏,来了,哼,男人出差在外,不等到地方就联络好了女人。”
女司机右手拿起烟盒,大拇指往烟盒后面一敲,弹出一支烟,“吧嗒”点上,烟盒、火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一股浓浓的白烟喷出来。
我真没敢接电话,这是一个叫若若的女孩,她本来要去车站接我。
当时,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来着,但我犹豫了一下,上了这位女司机的车。
“儿子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你这样的家庭,有得挑。”我想讨好她一下。
没想到,她一下给我怼回来,跟着一句有主、谓、宾的脏话。
十几分钟的路程,这样闲扯着,很快我就看见宾馆招牌了,我喊:“到了到了,你停吧!”
“消停点儿吧你,你拿着这么多书,不沉啊?”她把嘴角的烟头掐灭,又打了一把轮,过了南北人行道,开到了宾馆台阶前。
天黑透了。我走到她跟前,她的左胳膊在车门上,右手已经夹上烟了。
我问:“一块儿吃晚饭吧?”
我抬手指指对面,黄白光闪烁的招牌“黑仔牛排”。
她从副驾座位上拿来烟、火机,递给我,我点上吸了一口,猛地咳了一下,抽着不如闻着香。
她小巧的嘴更翘了。那意思我很明白:瞧不起你。叠了两只胳膊放在车门上,下巴搁上,看着前面的路面,过了几秒钟,抬头看着我说:“俺对象还在床上躺着呢。”
“病了?”我后退一步,她的脸在我的腰的位置,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跑女同事家里去,被人家老公逮住了,从三楼跳下来,成了植物人。”
她的眼珠很黑,看着我说:“哥,我戴着面具活着呢。”车往前一蹿,右拐,不见了,留下一缕白烟。
车冒出的烟,手里的烟,呛得我好久喘不过气。
(原刊于《辽河》2022年第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