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流浪地球》替中国科幻打好了地基。2023年，这座地基上的高楼拔地而起。《流浪地球2》不负众望，武装到了每一帧，讲好了中国的科幻故事。电影上映时，热搜词条上写着：李雪健 定海神针。年近古稀，李雪健仍守在荧幕上，认认真真地诠释着每一个故事。

戏

很多演员都爱挂在嘴边四个字——戏比天大。但这四个字，我只相信李雪健说的。李雪健是个极纯粹的演员。他尊重自己的职业和观众，用了几十年时间，雕刻出了一个好演员该有的模样。戏，几乎是他的全部。

李雪健的起点，足以让人瞠乎其后。

1980年，李雪健凭借话剧《九一三事件》中林彪一角，斩获首届梅花奖。这是中国戏剧界最高奖项。李雪健当年仅26岁，就捧回了家。

这是李雪健人生中的第一个主角。

在此之前，他日复一日地跑了好些年龙套。这次能演主角，还是因原定主角去外地演出，赶不回来。

机会来之不易，李雪健珍惜极了。他为能演好林彪，四处借看纪录片，反复听林彪讲话录音，没日没夜学林彪说话、走路，为贴近人物还瘦了整整20斤。

王光美观看演出后，跟所有演员挨个握手，唯独跳过了他。

走下话剧舞台，他捧着梅花奖进了剧组，拍了部电视剧《渴望》。这部剧一经播出便轰动全国。收视率一路攀升至98%，甚至比86版《西游记》还要高出9%。当时就连小偷都要准时回家追剧，社会面犯罪率直线下降30%。公安部为此还专门给剧组颁发了“维护社会治安奖”。

凭借宋大成一角，李雪健接连捧回飞天、金鹰两座奖杯。与此同时，他成了所有女孩的梦中情人。全国上下都知道：娶妻当如刘慧芳，嫁夫当为宋大成。

一夜爆红，名利双收。娱乐圈里的“聪明人”，这时便会多找几部剧“复制粘贴”自己。如此一来，不出几年，就能赚够退休钱。李雪健却傻了点儿，他觉得——这么做既是糊弄自己，也是糊弄观众。他不仅没靠着名气捞金，还在同一年彻底颠覆了宋大成的形象，选择去拍电影《焦裕禄》。

电影开拍前，焦裕禄的妻子特意来见演员。看见李雪健，她很不满意，甚至都没打招呼。因为眼前这个身材圆润的演员，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丈夫，焦裕禄要消瘦得多。

既然接下了这个角色，就要对得起观众。为了能更像焦书记，李雪健每天只睡两个小时，疲惫到走路都踉踉跄跄。3个月时间里，他只喝白菜汤，减重整整30斤。等焦裕禄的妻子再见到他时，眼泪当即涌上了眼眶。

角色成了。

当时一张电影票不过几毛钱。这部投资不过130万的电影，斩获整整1.3亿票房。

刚刚捧走两座视帝，李雪健又站在影帝的领奖台上。他没有沾沾自喜，甚至还觉得惭愧——

苦与累，都让好人焦裕禄受了；

名与利，都让傻小子李雪健得了。

此时李雪健的成就，已然是绝大多数演员永远无法企及的了。但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声名鹊起的傲岸。他只顾着拍戏，将一个个鲜活、经典的形象，留在中国影史的教科书上。

遍翻李雪健过往作品，你会发现，他几乎从没演过相似的角色。前一秒，他还是不可一世的嬴政；后一秒，他便是高高撅腚的宋江。为了角色，他愿意去做任何改变。哪怕是从头练一手毛笔字，只为演好宋江在浔阳楼上挥笔题诗的那三五个镜头。

但这部《水浒传》，是他后来最大的遗憾。因为他没能亲自配音，导致配音演员的理解，偏离了他原本对角色的预设。李雪健难过极了，他觉得这不是一次完整地呈现。

饰演宋江之后，他又在演出合同里添了一条要求：必须自己配音。

2000年，李雪健接了部新剧：《中国轨道》。

刚进剧组没多久，鼻子上就长出个小疙瘩。李雪健没当回事，吃着消炎药继续拍戏。直到疙瘩越长越大，他才被妻子拽去医院检查，结果竟是鼻咽癌。

面对这天大的噩耗，李雪健心想的第一件事，是要把戏拍完。

戏拍到一半儿，他不能走，也不该走，这会让所有人的努力付诸东流。妻子很清楚，没有人拧得过他。只能由着李雪健边化疗边拍戏。化疗的伤害是巨大的，最严重的时候，李雪健整个脖子都是烂的，却从没叫嚷过一句。制片伍献军回忆说：最后一场戏时，李雪健说话已经非常困难，却仍声情并茂、一气呵成地说完大段台词，在场的剧组人员都听得热泪盈眶。

这部剧之后，李雪健消失了很久。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同病魔斗争。他形容那时的自己，就像是被摔在地上、摔烂了内脏的鱼。

病愈后，他对待每一帧表演都更谨慎了。他说：拍一个少一个，拍一个就得成一个。

李雪健的戏，从不需要多余繁复的注解，光是几个镜头，便足够让人潸然泪下。

曾有人问李雪健：什么时候最幸福？他的答案是：吃剧组盒饭最幸福，因为又能演戏了。

德

2002年，李雪健患病两年后，他的妻子应《中华儿女》主编邀约，写过一篇《雪健这一年》。文末，主编附有一段“编后记”，其中这样写道：

3月初，本刊独家得到了海丹这篇稿子。我们几个朋友围在饭桌前，我看一页，他们看一页，顺时针方向，5个人，看了几十分钟，菜上了一个又一个，却没人忍心不读完海丹这篇文章。我们被海丹充满真情的文章所打动。

那一晚，几乎没人说饭菜的滋味，话题几乎都围绕雪健，核心都是一个字——德。

德，是李雪健的骨。

每每回忆起过去，他始终为两件事悔不当初。这两件事，让他自觉对不起观众，也丢尽了演员的脸。

1999年，李雪健拍了部电影《横空出世》，饰演冯石——一个将半生都奉献给戈壁滩和原子弹的将军。可能是因为春风得意，进剧组前，李雪健吃得又圆又胖。电影上映后，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守在戈壁的将军，怎么可能这么圆润？他埋怨自己：41年胖了一次，我永远对不起观众！

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为戏做出改变，他觉得自己丢人极了。他自责地说：我为此而感到羞耻。

这部戏，就像一盆凉水浇醒了李雪健。他自知，演员不该丢了本心，忘了初衷。但这部让他自责至今的作品真的很差吗？打开豆瓣，9.4分。

另一次追悔莫及，是因为拍广告。

从业40余年，李雪健只拍过一条广告，还是几经朋友劝说之下才接的。那是条润喉糖广告，李雪健指着糖盒说：“没有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

后来，他在《搭错车》里饰演哑父。剧集播出后，记者举着麦克风问他：“您当初说，没有声音，再好的戏也拍不出来。这次演聋哑人，您是怎么演好的呢？”

李雪健憋红了脸，硬是没说出一句话。到家后，他把自己关进屋里很久——“害臊啊！我当时觉得，真丢人，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拍过一部广告。他固执地觉得，这不是演员该干的事。

这就是李雪健自觉做过的两件错事，他常常为此向观众们道歉。

40多年，他一直死守着演员的尊严与德行。1992年，史铁生曾写过一篇文章：《印象与理解——写好人李雪健》。里面有两句话，便是对他最贴切的注解：

除了“认认真真演戏”之外，李雪健再无所长。除了“清清白白做人”之外，李雪健再无奢望。

福

时至今日，病痛留下的后遗症仍然严重。因唾液腺不再分泌唾液，李雪健每说一两句话就得喝水，这让他不得不离开话剧舞台。因听力受损，不佩戴助听器时，他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这让他总要付出远超于其他演员的精力。

他大可不必这样的。

他作品等身，家中早已摆满荣誉。但他仍要站在幕前。

太多年轻演员连整句台词都背不下来。李雪健却因为拍戏时不能佩戴助听器，干脆连对手的台词都一块儿背了，看着对方的口型接戏。

太多年轻演员稍有一些名气便趾高气扬。李雪健却会因为没听清楚工作人员跟他说话连连道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雪健图钱吗？

他拍过太多不赚钱的电影，却不愿意拍一部赚钱的广告。

李雪健图名吗？

他攥着30多座重量级影视帝奖杯，这是其他演员一生不能企及的荣耀。

他从不把自己当明星，总是说：演员是国家、人民、社会赋予的职务，和其他行业一样，哪个行业都该有原则。

他坚守着文艺界的气节与风骨。

胡歌曾因飞机上偶遇李雪健而羞愧。花甲高龄，李雪健出门在外从来只有一个助理，胡歌那次却带着三名壮汉。

胡歌说，那一天，他倍感惭愧。

沈腾曾因和李雪健一同拍戏落泪。因为李雪健每撑着拍完一条戏，都要拿着手绢咳很久。但即便再难受，他仍会百分百投入其中。

沈腾说，那一刻，真的肃然起敬。

他就像这个行业的灯塔，替那些想要把戏演好的演员们指引着方向。他想让后辈们看见，好演员该如何。只要他还在，好演员们找得到榜样。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