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你想我嘛,你看看天看看云嘛

2023年06月16日

黄永玉 1924年8月9日—2023年6月13日。

12岁时远离凤凰来到集美学校的黄永玉。

黄永玉一家四口与宠物。

黄永玉曾在《大公报》工作,金庸是同事。

黄永玉自画像。

酷老头儿黄永玉走了。

他那么爱笑,那么乐观,仿佛已提前就这件事劝过我们一样,朋友们呀,不要哭。

1924年,黄永玉出生于湖南的凤凰小城。十二三岁的年龄,就离家外出谋生,开始漫长的漂泊,他去过福建、上海、香港、北京,也到过法国的巴黎、意大利的翡冷翠,在山区小作坊里当过童工,也在街头巷尾支摊画过画。木刻和画画呢,都靠自学的,一路学下来画下来,自成一派,后来成了中国画院院士,当代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之一。

到了晚年,老先生提笔写小说,在《收获》上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慢悠悠讲自己的人生。如今,这位“无愁河浪荡汉子”的故事要收尾了,这99年的人生岁月,是如此有趣、丰富,壮阔,令我们每一个知晓他的人觉得不舍,但老先生自己是最释然的,黄老曾说——

“人生就是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死,别人都不死。年年都死这么多人,李太白、苏东坡也没有怎么样,活着的人欣赏的东西不过就是他的文章而已。”

在其子女发布的声明里,也提到黄老生前的嘱托,不举行任何告别、追悼仪式。

那么,就让我们在黄老的文字、影像与作品里与其道别吧。往后想他的时候,就“看看天、看看云。”

以下自述内容摘编自黄永玉先生的出版物与采访。


童年

“我留级留了五次”


我是小学毕业,在我的家乡,一个非常非常边远的、非常野蛮的山里面长大的。在那里念过小学,小学毕业。当然在我的前辈里面有非常杰出的人了,比如说有一个叫做熊希龄的老先生,他是我们的街坊,这位先生后来就当了我们中国最早的内阁总理。那么后面当然还有沈从文先生了。

我们那里的小学校基本上是读古书为主,不是私塾,是新学校里面古书读得比较多的一个学校。在那样的环境里新的老师教新的东西,旧学的老师就教我们旧学。

(后来)一个远房的叔叔把我带到福建厦门一个集美学校去念书。厦门集美学校那个学校30年代恐怕在全国来讲,设备师资都是最好的了。那个图书馆非常大,有六层楼,什么书都有,我也看不懂。那么挑懂的看,慢慢、慢慢地也看懂了。

基本上我的教育是在图书馆里面的。所以在前两年我回到福建看到我的许多同学,有的当研究院的院长,有的当大大夫,有的当将军,有的当这个那个,很多。到了厦门,他们有二百多人请我吃饭,在个好大好大的地方请我吃饭。人家都奇怪,你怎么这么多同学、这么多同班呢?人家同班有几十个才二十个,你怎么有二百个同学呢?我说:“我留级留了五次,五五二十五,就两百五了。”


阅读

“没有堕落可能因为读书”


我这一辈子,如果说用功,画画倒不是很用功了,画画嘛,顶多说勤劳就是了,使尽力气就是了。真的用功是读书。不是用功,是有兴趣,有极浓厚的兴趣,从小就喜欢看书。大概我这人没有堕落的话可能因为读书,因为那个旧社会是这么复杂,逃难的时候我背着几十斤书放在包包里逃,日本人在后面追,实在跑不动,马上就要追到了,一本本地也不敢看,把那个书往后扔,一本一本地扔,还是背着书跑。养成看书的习惯,每天都要读书,每天都要看。

但是看书呢,如果不是念书的人,读书有一个特点,一个方法,就是不要太深的研究,就像陶渊明讲的“不求甚解”。我们不是专家,我们并不是研究一种东西。看书是一种快乐,然后才是知识,才是本钱。所以一般来讲我看很多书,看得很快。看完就算了,记住书里面有哪些很精彩的感觉在里头,记住它。书当然不借给人家,借给人家就找不到了。把它放到那里,如果以后碰到什么事了,把那个书从那个地方找出来就是了。

所以,我自己读书我是故意不认真的,读得快乐就行了,不一定记住很多很多的事。有可能人家说大脑贮藏有限,容量有限了。我很善于摆脱的。


画画

“我这个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每个画家都有对题材的专注点、擅长点。我这个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有很多的局限性,但是也有好处,好处就是不受任何约束。想到什么画什么,生活里头,书本里头,见闻里头,看到、听到的都会画。我画画之外,也做雕塑,搞木刻,也写东西,就是这样。这不是一个专业人的做法,专业的人就不一样了,搞研究的,一辈子做研究;写小说作诗的,一辈子写小说作诗。铁匠就打铁,银匠就打银子,我这个是修补破铜烂铁、挑着个担子满街串的人。

我主要的收入就是卖画,收入维持生活够了。卖画主要在香港和国外,像意大利、英国、美国、日本、东南亚一带。买画的人不一定都是专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也很难说你买我的画,我要调查你的出身什么的,谁要买画就买。我的画也不是纯粹的中国画,纯粹的中国画也就是中国的文言文,人家还不一定看得懂,太前卫了也不行,我的画可能对他们的胃口。在国外也不敢说有什么影响力,人家愿意买画就是。画能卖到多少钱?这个问题人们一般不会说。维持生活没问题了。

我从来没有跟什么拍卖行发生什么关系。就是前年荣宝斋拍卖过一次我的画,拍卖完了,那个买画的让人抓起来了,据说是一个黑社会的,后来又把画还回来了。我的画还被偷过,也被追回来。艺术家跟画廊、市场的联系,是艺术生产的惯例。以前就是这样,从印象派到19世纪、20世纪,都有画家的经纪代理。我用不着代理,别人买的画,都是辗转找来的,包括仿作我的画,也是在个人之间卖来卖去的。我没有经纪公司,没有代理。不少画家有经纪公司吹吹捧捧,我不太好意思做这种事情,也可能没有这个本事。不是有意标榜,一是没有时间,再就是能维持生活就可以了,用不着弄很多的钱。好好做点别的事情,读读书,写写东西,跟好朋友聊聊天,挺好的。


妻子

“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老婆呀,不要哭》(节选)


曾经有这样一个秋天,

这是一个隆重的秋天,

一个为十八岁少年特别开放的、飞舞着灿烂红叶的秋天,

你,这个褐色皮肤、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户走来。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

我们是洪荒时代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

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我们传递着汤姆·索亚式的严肃的书信,

我们热烈地重复伊甸园一对痴人的傻话,

我们在田野和丛林里追逐,

我们假装着生气而又认真和好,

我们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红着脸却一点也不害羞。

……

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

吻你静穆而勇敢的心,

吻你的永远的美丽,

因为你,

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1970年12月12日于磁县


顽童

“幽默是非常强大的人生态度”


可能是我们家乡那边的人天生是快乐的,但又是雄强爱斗的吧。我们从小就看杀头,对生死都看开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任何时候我都看书。不管怎么痛苦,有书陪伴。一本书就是一个好朋友,它教你一些道理,感染你,多角度地影响你。没有书本为伴,恐怕这一辈子不会活到80多岁,还能够快快活活的。

我也不清楚,一辈子不晓得从哪里得到和敏悟。上当倒霉之后不叫痛,不骚心,甚至不当是一种教训,把自己的傻行当作笑料去取娱朋友。更不做借酒浇愁的类似表演,让朋友来分担我的小小疼痒。

我有一个同事,批判我的时候,一二千人的批判会上,说:“黄永玉,你画画从来没有过为人民服务的态度,你从来是玩,你画画基本态度是玩。”我低了个头挨批的时候,我心里想,你这个老小子,要是在平常你讲这句话,我一定请你吃西餐。我的的确确是玩。做一点工作,你没有游戏心态,你怎么能做得好呀?那个很有兴趣,那个很喜欢,大的场面解决了搞小的地方,那个才可以。写文章也是,我写到得意的地方,我就哈哈大笑。我女儿在楼下,在意大利的时候,“爸爸你笑什么?”我说我写得很得意(《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那个才是真正写东西嘛。

几十年来,有意思的生活少,没有意思的生活占大多数。其实大家的生活都是相似的,但是看待生活的眼光不一样,对待生活的态度不一样,处理也不一样。我既不悲观也不乐观。活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是了。要对得起每一顿饭,更何况这是个这么有意思的世界。能画画多好啊?老了也能画,不像从事体育或音乐,老了就不能做了。朋友看了你的画很高兴,还能卖钱。临死前一天画的画也有人要。这种职业上哪去找?


朋友

黄霑、曹禺、沈从文……


当黄霑最落魄又遭遇失恋时,黄永玉“安慰”他:失恋算什么呀,你要懂得失恋后的诗意。

与前辈曹禺通信,黄永玉直接表达对他作品的不满: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

怀念与表叔沈从文在一起的日子,黄永玉写道:从文表叔许许多多的回忆,都像是用花朵装点过的,充满了友谊的芬芳。他不像我,我永远学不像他。我有时用很大的感情去咒骂,去痛恨一切混蛋。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所以他能写那么多小说。我不行,忿怒起来,连稿纸也撕了。扔在地上践踏也不解气。但我们都是故乡水土养大的子弟。

称赞钱钟书书读得好:读书读得最好的是钱钟书。我跟钱先生在北京西郊三里河一个大院里住过十来年,俞平伯夫妇、金山夫妇也在那里住。有的人读书像刘文彩,把读的书当成自己的财产来炫耀,就好像政治家拿官当得大来炫耀,有钱人拿财富多来炫耀一样,不但炫耀,而且架子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粗。

现在我多半时间住在“万荷堂”。早上7点钟起床,漱洗完,吃早点。随便吃一点。吃完早点看看电视,上厕所,然后工作——画画。12点吃午饭,吃了饭再画画,18点钟吃晚饭。晚上看看电视,看看影碟,睡觉之前看看书。就是这样。时间过得很快。偶尔会有好朋友来,以前是丁聪、王世襄、黄苗子、张仃这些老友,现在老朋友也都老了,出门不便。


诗歌

“假如我活到一百岁”


假如我活到一百岁

长寿、长寿,

同辈的人全都死了,

倒像是一个新来的

外乡人,

我孤零零茫然四顾。

……

低头看一行书,

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

爱情和我这么遥远,

仇恨像一缕轻烟。

……

有一天将会到来,

像一次旅行一样,

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

在前胸口袋插一枝

未开的玫瑰,

有如远航的老手,

不惊动别人,

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家门。


死亡

“我活一天干一天活,不能工作的时候就死了”


死有很多形式,一种是害病的形式,痛得在床上打滚,也医不好,子孙们哭。一种是穷死、饿死,没有饭吃。一种是打仗牺牲。自杀也是一种方式。

我活一天干一天活,不能工作的时候就死了,死了怎么办呢?跟真正的人民群众在一起。把人送到火葬场,手上戴的什么表、好一点的东西就留下来,骨灰呢就不要了,朋友大家喝一杯咖啡了事。你留一个骨灰在家里,你儿子对它可能还尊敬,你孙子可能还稍微有点珍重,重孙子扔到哪去就不知道了。

人生就是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死,别人都不死。年年都死这么多人,李太白、苏东坡也没有怎么样,活着的人欣赏的东西,不过就是他的文章而已。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