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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传人

2023年07月24日

天黑得像锅底。小镇街头空荡荡的,晚秋冷风凄雨。陈家中药铺的幌子忽明忽暗地摇曳。

陈老爷子早年随父母做草药生意。从山东来小镇,祖孙三代住在镇东头一座四合院里。蒲河从门前流过,门房即是药铺。药王的名声传出方圆十几里。

十二岁的虎子,是陈老爷子的长孙,心肝儿宝贝。陈老爷子喜欢喝小酒,虎子爹就孝顺地陪着。虎子爹一个眼神,虎子娘就准备下酒菜去了,烫上一壶药酒,回头吆喝虎子回西屋睡觉。

东屋里,陈老爷子烟袋锅子敲得炕桌山响,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他兴奋地说:“镇上在传解放军要来了,咱们的苦日子也快过去了啊。”油灯上的火苗一闪一闪,映出两张微红的脸。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虎子爹提上鞋,踮起脚走向大门口。敲门声急促起来。

打开门闩,虎子爹见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大男孩儿,身后还跟着个拿枪的小战士。女人急匆匆地说:“老先生,我是解放军,我的孩子病了,发高烧不退,求老先生无论如何要救救他!”虎子爹一听是解放军,赶紧把他们让进了东屋,顺手闩好了门。

陈老爷子举着油灯,照着满脸通红昏睡的孩子。解开孩子的上衣,他发现前心后背都是疹子,说:“这孩子起天花了,不抓紧治会很危险。”女人一听“扑通”跪在地上,说:“大部队马上要开拔,我是战地护士,不能耽搁救伤员,想把孩子托付给您老人家。”虎子爹赶紧拉起她,犹豫了一下后,接过她怀中的孩子说:“你放心去吧,这孩子就交给我们,我用祖传秘方兴许能救孩子的命。”

女人说:“要是孩子能活下来,就改姓你们陈家的姓。”说完,留下一封信,含泪走了。

从此,陈老爷子的案头摆上了更多祖上留下的医药书籍与秘方,有《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孩子慢慢地退烧了,命算是保住了,但被病毒折磨得走路都打晃儿。虎子娘精心地调养着他的身体。

巧的是,这小哥俩都十二岁,长得七分像,都虎头虎脑的。虎子爹一琢磨,自家虎子大些,就称两个孩子为大虎、小虎。虎子娘给他俩做一样的衣服,不知底细的人以为是双胞胎。后来,小虎的个头和机灵劲儿明显在大虎之上,尤其是对中草药特别感兴趣。陈老爷子也特别喜欢小虎。在陈老爷子点拨下,小虎十多岁就手捧《黄帝内经》试着开方了。

辽沈战役刚打响那阵儿,天一黑,镇上的人们就都猫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动静。国民党伤兵也时不时地到陈家中药铺来抓药。因此,陈老爷子便把幌子摘下了。

陈老爷子不用守着中药铺了,有空就领两个孙子在蒲河堤坝上练拳法,讲祖训和行医之道。

没有不透风的墙。镇上有人传言,说陈家药铺藏了解放军的孩子。国民党兵杀气腾腾地来到陈家,逼着虎子爹交出解放军的孩子。

虎子爹一口否认。国民党兵将大虎和小虎一起绑走了。第二天,虎子爹领着满脸淤青的大虎回来了。陈老爷子疯癫地跑出了家门,跌倒在地上,起来时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

从此,镇上人就把虎子爹当成了坏人。陈家人在街头让人戳后脊梁骨。虎子爹大白天不敢出门,将大虎改回叫虎子。镇上人见到他,说他的良心被狗吃了。解放军为咱老百姓流血牺牲打天下,他却如此对待解放军的孩子。

虎子十五岁那年,留下一张纸条走了。

虎子娘大口大口地咯血,抱着药罐子喝汤药也没治好结核病。临终前拉着虎子爹的手,含含糊糊地说,一定要把虎子找回来,咱们要给解放军有个交代啊。陈老爷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光,蹲在地上不做声了。

在陈家认为虎子早就不在人世时,意外收到来自抗美援朝战场的喜报。原来,虎子离家后找解放军去了,再后来去了朝鲜战场。

陈老爷子也清醒了,大喊着:“子弹还真长眼睛,给咱陈家留一条根,咱陈家续上香火了,中药铺也有传承人了。”

满大街传着虎子立功的消息。陈老爷子挺着胸脯走在街头。虎子爹只管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计。

虎子戴着大红花回来了。被一群人敲锣打鼓簇拥着出现在陈家门口。虎子没见到娘,当得知娘在他走后就得结核病走了时,号啕大哭。

这晚,虎子爹跪在陈老爷子跟前,说出了压在心底的秘密——这虎子不是咱陈家的虎子。

虎子爹颤抖地从炕柜里拿出当年小虎妈留下的那封信。 信上说,孩子十二岁,小名叫虎子,他爸爸也是解放军,安徽亳州人,叫华昌海。

六年来,虎子爹为保住解放军的后代,忍受屈辱。

陈家祠堂里,爷俩跪在祖宗面前。陈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泪水。

几天后,虎子爹带着归来的虎子,登上了去安徽的火车。

后来,小镇上陈家中药铺换了坐堂医。据说是安徽亳州人,叫陈天铭。

(原刊于《辽河》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