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3日
当一本文学刊物以流经其出版地的河流命名,它便隐含着创办者的故园情愫、大地情怀和豁达的人文视野,也包孕着让文学如河流浸润人心的办刊旨意和让文学之芬芳泽被悠远时空的愿望。辽河水哺育了《辽河》,《辽河》将辽河水的浪花“播撒”到神州大地。近几日,当我阅读《辽河》2023年第1期,即《2022中国年度诗歌大展专号》(下面简称《诗歌大展专号》)的时候,我看到《辽河》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诗人们的情感之激流、思绪之波动、哲思之涟漪灌注。诗人们带着远古的雪山、沧桑的草原、清脆的鸟鸣、轰鸣的工地、一场雨中的倾诉、一次回忆里的欸乃,走向我,湿润我,丰满我,仿佛我此时正在辽宁的母亲河里遨游。那一刻,483位全国各地的诗人也围拢而来——颇有曲水流觞的画面感呢!
上游飘来彭惊宇的《尉犁之歌》。那是高原充足的阳光、清爽的空气与茂密的庄稼一起酿成的酒。诗人举杯向我吟唱西域的太阳城,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兼备的他,将朴素的文字与新疆情感融汇在一起,迸射出遥远星子般的思想与艺术的光芒。而这也体现了他所提倡的新诗美学的“新崇高”原则。于是,我望见了“金黄的鱼,葵瓣似的围绕着金黄的太阳/高悬在罗布淖尔天穹,成为尉犁新城的徽章”。这“鱼”有怎样的故事?我想去寻访。它化作的“塔里木河沿岸/金胡杨油菜的画廊/大地上的棉垛白云堆积,仿佛银色月光一样”,我想去看看。是啊,彭惊宇心灵中的内在美与风物永恒美之间的和谐,给尉犁增添了无限的魅力。
有一天,我要让这首《尉犁之歌》引领着,去尉犁。就像马正凯循着李白的《秋浦歌》,来到秋浦河。“每一朵浪花/都伸着刚长大的小手指紧搂着秋浦歌/不让它在风中走丢”。这可爱生动的诗句,既表达了作者对李白的致敬,也暗含了一个现象,即文人名作让地理风物美名扬。“秋浦河/你有一首秋浦歌/就如同一座山有一百朵春天的花”。诗歌让山川姿态万千。读峭岩的《赤水河畔听涛》和黄官品的《姑苏小调》,我领略到了岁月赋予事物的精神与情感内涵。后来者的写作永远处于各种影响中,如何写出个人的独特之处,是诗人面临的挑战。
当诗人书写自然万物,自然万物就向人迈近了一步,而人的精神、情怀也得到了卓然的、生动美好的显现。比如宁明的那拉提、辛夷的雨夜、蒋宜茂的双桂湖畔、李广凤的金莲川、祝相宽的春风等等,自然承载着人类的想象和寄托。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想象和寄托在发生变化。诗人将自己的情感充盈在山川之中,风景与人的精神互相印记。并且“那些走向你的事物/认定你、选中你,可能是因为/你已经脱离了动物的本能/拥有了恻隐之心”。(纪开芹《走近你的事物》)那是因为,对它们你“无法拒绝/因为你有对生活的敏感和忠诚”。(纪开芹《走近你的事物》)
我想,“忠诚”在诗人这里包含的主要是热切地、诚恳地探求自我、生活和现实之真的意思。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说,“诗人的思想对象随处都是;虽然他也喜用眼睛和感官作向导,然而他不论什么地方,只要发现动人观听的气氛可以展开他的翅膀,他就跟踪前去。”诗人的翅膀里萦绕的是情感、伦理、哲思和修辞的风。诗歌的根本是要以诗的方式而不是简单的大白话方式传情达意。它要有奇妙的诗趣,有回味的意旨,还要立象以尽意。
在《入海口清淤》中,诗人陈波来从眼前的入海口清淤实景,联系到生活与生命中的淤塞清理:“不停绞动的钢索吱吱作响,一股猝然之力/从水下,也从我们习以为常的迂缓中/一点点掏出陈腐破旧的河床/现在一阵海风扑面,我们和入海口/同时啊啊地喊出来”。这首诗想要说明的道理不言自明,但是诗人将其“言”得触目惊心,且有醍醐灌顶的警示作用。尤其是诗歌的尾部,象声词的恰当使用,将过程的艰难与结果所带来的畅快,在对比中摹状得活色生香。
写诗就是从万象中看到我们自己、生活和时代,也是与之对话。在《生活就是日复一日的交换》中,诗人一度将琐事的意义放大,展示了人生平凡甚至平庸是常态,人被卷入俗世,包括那些淤塞之物的渗入。憧憬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沮丧:“楼下总飘来一首歌/那是马路的一部分/游轮在厨房的油雾里越来越远/那是我们绝望的一部分”。对话,从而或宣泄、或和解、或憧憬,从而在诗歌之美、诗意之韵、诗思追逐中和实现后的惬意里达到一种心灵上的满足。诗人冯冯在《弥合》中有一个疑问:“我拼命收集的能够掩埋我半世山水的尘埃/如同离枝飘落的碎发/还能化成春红的模样?”我的回答是“能”。那春红,就是一首首诗歌。人们不总是说,诗人的痛苦、眼泪都凝结成了最美的诗吗?
当然,《诗歌大展专号》中的诗歌的情感色彩与主题视野是多样的。王富祥笔下小镇上的人像镰刀一样,“总是在伤口上磨砺/总是在伤口上抛光”,而日子“被反复锤炼/所有的新生/都在淬入水,冒出那团云烟之后/定格成乌金般的月牙”。(《镰刀记》)这首诗中,诗人以简洁的语句,借助“镰刀”这个意象举重若轻地、不动声色地写出了疼痛、忍耐、劳苦、收获与希望。内心的平静、温暖是不是常常要依赖个体的信念。或者,在崇高的事物中找到依托:“收割水稻/母亲激动得/不说一句话/幸福的镰刀刷刷作响/诠释母亲脸上淡淡的微笑——劳动 /本身另一种丰收”。(赵泽波《收割水稻》)
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新面貌也是诗人所关心的。萨特在《文学是什么?》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我看到《诗歌大展专号》中一些作品在回应这“某个要求”。这是情感表达的需要,也是诗人的人文关怀和现实情结。王童的《暴雨之上》以浪漫主义的笔触书写中国的航天事业,诗思翻涌,意象瑰丽,气势如虹。黑马在《中国旷工》中向煤矿工人送去了深情的歌颂:“中国旷工——我的太阳/温暖一生的太阳/历经艰难险阻痴心不改/在地心深处,正在寻找灯火通明的祖国”。《新乡土时代》中,土牛饱含着欣喜之情描绘了乡村振兴的图景,“古老村庄,不再面朝黄土/部分乘电梯升上半空,部分保留着炊烟/和农耕演绎的景致”;而结尾处“蹩脚普通话遇上乡音/一开口/便羞得通红”的诗句,则艺术地流露出诗人浓浓的乡情。阿剑的《工地上的早晨》呼唤人们对辛苦的建设者的关心,“要有第一缕阳光照耀草木、钢铁、肉身。照耀/它和他和她。照耀他们吧……”
诗人们还都想象力丰富,善感且多哲思。孔庆武的《骑大鱼飞行》想象力奇特,引人遐思。微雨含烟以《信》为题写冬日雪景,寒意被温情包裹得颇有韵致,身披大雪和收藏大雪的人其实是满腹心事的诗人自己,而结尾“麻雀张开指爪,按下冬天的邮戳”,似乎在说,远方的你,可收到了我的音讯?胡弦《仙居观竹》中,感性物象与奇思妙想结合贴切,并开启读者心智。“晨雾中,有人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动”,这是为什么? “空心扎成一排/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的诗句先让我进入自然之境,是要让我明白人要以淡定姿态面对宿命吧。如果说,上两句写出了“空”之静、阔,那么结尾两行则写出了“闹”的一种压迫感。同是竹子,因不同的使用,而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联想。一首诗写得如此意、象相应,理、趣并茂,我需要好好向胡弦学习。
《诗歌大展专号》是美丽诗句的汇流,是晶莹的情思的浪花,是善感、睿智的诗人降下语言的甘霖,让诗歌之河源远流长。拜读这483首诗作,我收获满满。付艳令在《白鹭在合欢树的头顶低低滑翔》中谈沃尔科特的《白鹭》对她的影响时说,诗歌带给她“覆盆子般/层层叠叠”的馈赠。我也找到了一首诗,来倾诉我读《诗歌大展专号》的过程和收获以及这大展本身。那就是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的诗作《黑水塘》:
黑水塘
(美)玛丽·奥利弗
雨下了一整夜
黑水塘沸腾的水平静下来。
我掬了一捧。慢慢
饮下。它的味道
像石头,叶子,火。它把寒冷
灌进我体内,惊醒了骨头。
我听见他们
在我身体深处,窃窃私语
哦,这转瞬即逝的美妙之物
究竟是什么?
是的,一捧捧,我掬起《诗歌大展专号》的水轻啜,美妙的味道就像那“石头、叶子、火”一样,是触觉、感知、想象与冥想的引领,让我听见“我身体深处”的“窃窃私语”。什么不是转瞬即逝?而什么又真的离开了呢?况且,我的一首诗也在这本《诗歌大展专号》中。我们一起在诗歌之河泛着涟漪,激起浪花,哗哗地奔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