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根据麦家同名小说改编的谍战巨制《刀尖》全国公映。对于这位一直很低调的作家,许多人不太熟悉。麦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会写出《解密》《暗算》《风声》《刀锋》《刀尖》等谍战类作品?他今后的创作目标是什么?这些问题,您或许会在这篇访谈中找到答案。

麦家:人生海海 拒绝躺平

2023年12月08日

“我不喜欢‘谍战之父’这个头衔”

问:大家都知道,《刀尖》是您宣布告别谍战题材的最后一部作品,现在电影也上映了,您看过了吗?

麦家:没有。我当然希望它能被观众喜欢,但我觉得一部电影让我喜欢其实比较难。任何改编要让原著作者满意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可能所有观众都满意,全世界的人都满意,但还有一个人不满意,就是原著作者。

问:我读《刀尖》的时候留意到,里面所有特工的名字都是南京的地名,您之前在南京工作过吗?

麦家:我以前在部队呆过17年,其中有4年是在南京,所以南京比较著名的景点我都知道,莫愁湖、玄武门、鸡鸣寺……

这部小说发生在汪伪时期,以当时的地名来给这些特工代号,我觉得既和城市合拍,也是一种讨巧。但我希望读者更多关注剧情、人物的悲欢离合,而不要在地名、人名、代号上耗费心力。

问:您在写这种小说的时候,大概要做哪些资料上的准备?

麦家:不需要做太多的准备工作。首先,这些历史谁都知道,汪伪时期有一个著名的、残酷的特务机构“76号院”,南京肯定也有它的机构。大的历史背景不能有错,就可以进入虚构了。

虚构不是虚假,而是追求更高级的真实,这个对我来说驾轻就熟,也是我觉得一个小说家最基本的基本功。就是在一个大历史背景下构建一个细部的人物关系,通过这些人物关系,构建一个好看的、惊险的、回味无穷的故事。

我内心一直有这么一个想法,大量的影视作品讲述二战期间犹太人被德国人杀害,而中国的抗日战争打了14年、牺牲了3000多万人,但与欧洲相比,我们的二战文学或文艺作品,在数量上和质量上一直有所欠缺。我不是一个好战分子,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还是不希望后人忘掉这段历史。

问:看您的履历,有一个特别大的感受,您做的好多事情都是以8年、10年、11年这样长的时间刻度来标记的,比如说您的第一部长篇《解密》写了11年?

麦家:对,推翻了17次。包括我的新作《人生海海》,也是8年以后才写出来。我属于那种不是很聪明、很灵光的人,我觉得我唯一自我欣赏的一个优点,就是我耐得住寂寞,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很让人寂寞的人,注定了我只能把时间交给自己。但也不能每天在那儿发呆,总要做一点事吧?阅读、写作确实是最符合我本性的一件事情。

问:在您的印象中,就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或某一个时刻是比较兴奋的状态?一直没有过吗?

麦家:我太太知道,我唯一放松就是在家里、在孩子面前,我会有一种儿童态,会欢欢跳跳的。在公众面前我是比较笨拙、比较怯场的,经常手足无措,就是不知道怎样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安放自己,只能把自己交给自己。

问:没有小孩之前怎么放松的呢?这么漫长的青春岁月、青年时期……

麦家:我其实没有青春,我的青春全部交给了失败的《解密》。我1991年开始写,到2002年才出版,也就是说这11年几乎占有了我全部的青春。

那个时候,我不像今天一样是职业作家,我还在工作,都是很具体的工作:在部队是新闻干事,要给领导写讲话稿、新闻稿;后来到了电视台的电视剧部,是专职的电视剧编剧,也有大量工作要做。业余时间回到家,才看小说、写小说。

问:所以您转业的时候,小说已经写了五六年了?

麦家:6年了。为什么一共是11年,因为它不停地被退回来。有些人退回来时会提出一些修改意见,所以它就不停地在邮路上。它在漂泊,我在挣扎。因为我不甘于此,总是想把它救出来。

问:您的作品只要发表出来,就都能够得到观众、读者喜欢,这是怎么做到的?

麦家:我觉得寻找自己的独到性,这是每一个创作者必须要过的一关。当然,想通到最后,肯定还是需要一点运气来帮助的。比方说《解密》为什么之前十多年里一直过不了?为什么2002年一出来,突然被那么多影视追捧,2003年就入围了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在20部进5部的时候才被淘汰?就是因为时代的变化。

问:这与您当时在电视台做编剧有没有关系?

麦家:没有关系。我一直坚信故事的魅力。

故事的前提是人物,你要讲好故事,必须要塑造好人物。很多故事都会被读者忘掉,但是人物会被记住。所以为什么你们认为我的东西广受喜欢,我觉得就是因为我塑造好了人物。《解密》也好,《风声》《人生海海》也好,里面总是有那么一两个鲜明的人物,这个人物一定意义上是带着我的标签的。

问:《解密》之后,尤其2005年《暗算》电视剧出来后,大家都说麦家开创了中国谍战剧的先河,到2009年《风声》上映后评价特别高,大家就都知道“中国谍战之父”是麦家了。当获得这种巨大的市场认可、影响力认可的时候,您的心态是什么样的?

麦家:坦率地说,我不喜欢“谍战之父”这个头衔。

虽然当代谍战影视确实是从《暗算》开始的,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被称为它的父亲。因为《暗算》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谍战,这是一点;另外一个,对这种盛名我不享受,甚至害怕。一方面我希望被承认,但当有一天它确实给我带来巨大名利的时候,我其实是深深地惶恐,在一定意义上,我也被当时那种名和利伤害了。

问:您后来反思,觉得对《刀尖》有些不满意。但我们很难想象,那个时间点您怎么就能突然停下来不写了?有没有因为什么具体的事情?

麦家:写《刀尖》的时候,《风声》《暗算》《解密》这些影视改编的作品特别热,影视圈在追捧,文学圈也在肯定,人就头脑发热。《刀尖》我写完以后,可以说一个字都没改,马上就发给了《收获》。他们也马上安排,以前一个稿子被退11年,那个稿子大概不到5天就给我回应了,说发在哪一期上。

他们先发出来了第一部“阳面”,我继续写“阴面”,然后要求我10月1日之前交稿。但是9月30号,我父亲去世了,当时大概还有三四千字没写完。我给编辑打电话,痛哭流涕地说我不能交稿了。编辑说不行啊,发了上部不发下部不行的,要开天窗的,他说给你3天时间行不行?

最后,夜半三更轮到我守灵,亲戚都睡了,唯一安静的时候,我就在父亲的灵堂上写。写到最后就吐,就扇自己的耳光……写作到了这个程度,我觉得是很滑稽的。它曾经是我生命的动力,但是今天成了我活着的一个笑柄。

一边给父亲送终,一边还得给稿子送终,这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这件事深深地教训了我。我觉得也是一种暗示:我被写作嘲弄了。既然它嘲弄了我,我干嘛还要写作呢?

所以,我在父亲的灵堂上把《刀尖》最后的3000字写完,交给他们以后,痛哭了一场,表示就此别过。从父亲的灵堂出来,我就发了一条微博,说我从此不写了,至少不写谍战了。这一点我确实至今还在坚守。

所以我在2011年之后有3年没写东西,我都已经做好不写东西的准备了。2011年我建“麦家理想谷”,2014年做“麦家陪你读书”公众号,我全心全意做这些所谓公益的事情,其实是想不写作之后找一件事做,也是给我内心寻求一种平衡。后来慢慢地,我觉得内心新的平衡又建立了,由于各种原因就又开始写《人生海海》了。

“人生海海,你得意啥”

问:我觉得您非常喜欢写天才的故事,比如《暗算》中的阿炳,我想知道您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情结?

麦家:文艺家族其实特别青睐天才或者说奇人。现实生活很庸常,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这种故事是很难讲的,哪怕像我这样脾气有点儿怪、经历有点儿复杂的人,也不过尔尔。所以我觉得必须要打造出来一种相对生动的、有趣的,不要说惊心动魄,至少是有惊无险的、有一定魅惑力的人物故事。

一定意义上来说,天才是最有魅力的人。天才容易成功,天才也容易毁灭。当你从你所在的群体中出类拔萃的时候,你一方面进入聚光灯之下,另外一方面也是在暴风雨之下,天才最后被自己的荣誉或天赋所毁灭,一定意义上也是天才的命运。

所以,不管电影还是文学作品里经常有悲剧,甚至越悲剧的东西越深入人心。一方面生活就是如此,另外一方面也是一定的艺术规律,总是喜欢把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揉碎了给别人看,因为这样才有所谓的艺术感染力。

问:您会刻意尝试写一个大团圆结局的小说吗?

麦家:我确实特别希望,尤其现在这部新作,我很想写一个光明的尾巴,但是最后,可能是更苦的一个作品,一个更大的苦瓜出来了。

问:它的走向已经不受您控制了。

麦家:写作就是这样。如果你完全被技术所控制,那就是类型文学了。我觉得进入写作的舒适区,这是一个真正对自己有责任的作家比较害怕的一种状态。当写作进入了一种特别轻松的甚至自我复制的状态,这种写作是没有意义的。每次写作其实都是突破自己,让自己有个新的高点。当你没有高点而是从高点上往下走的时候,我觉得就是危险的。

问:您写《人生海海》之前,说想写一个不畅销的小说,来彰显它的文学性,结果它很畅销,可能跟某一种时代情绪契合了?

麦家:是的。现代人总体来说活得相对比较纠结、比较焦虑,和《人生海海》里的主角相比,和这种大起大落、浮浮沉沉的人生相比,我们受的那点儿委屈或工作上的一些焦虑或者挫折,真的不叫事儿。所以也有很多文章写“当你觉得生活过不下去,去看看《人生海海》。”

“人生海海”这标题我也觉得取得好。之前我取了23个标题,出版社全都不同意。有一天我很无聊,就去看《奇葩说》。《奇葩说》里有一个小伙子在辩论中,指着对方喊了一声:“人生海海,你得意啥!”我才知道,哦,这个词年轻人已经开始用了。其实这个词早在我心里,但我不敢用。后来看他们已经在用了,我想我就跟着用吧。就像接力棒一样把它接过来,也有幸交到更多读者手上,让这个词变成了一个热词。

“自卑者无敌”

问:您给我的一种感受,好像是有一点点诚惶诚恐……

麦家:是的,这是我的一种本性。我的内心一直很自卑,到今天也没有摆脱。我曾经很为自己的自卑心理惭愧或心怀不满,但慢慢我又接受了,甚至开始欣赏自己的这种不自信。我甚至觉得,一个人过于自信,其实不见得是好事。

人都说“仁者无敌”,其实是“自卑者无敌”。你总是担心没做好,别人不满意,所以才会不停地努力,不停地反复修改,这肯定是一种自卑心理。

包括我平常面对生人都会紧张。人家说,你到了这个份上应该阅人无数,自信心应该都培养出来了。但我天生是那种性格,有时候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这种心绪。只要台下有观众,我一站起来说话,背上就会出汗。观众越多,我背上出得汗越多,而且根本无法控制,坐下来会好一点儿,这好像是一种身体记忆一样。

我曾生活在最底层,受打击或者说有挫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一种被打击、被打压的状态了。所以我能够遭受17次退稿,依然坚持不放弃。

但我也感谢那11年里的17次退稿,因为反复退稿、反复修改,其实像打一块铁一样,我被反复地打,就真的打得很坚硬了,我相信我的写作技术和艺术这些关卡,我是过得很好的。

中国有很多作家年少成名,但很快就江郎才尽,我觉得是他的基本功没打扎实,成名太快了。像一朵花,花开太早不是好事,会谢得很快;像一棵树,长得很快,质地就是松的,难以去当大梁……慢慢长大、慢慢被磨砺的东西,它会更坚硬,也更锋利。

17次退稿像是把我压在一块大石下面,让我一直在压抑中。但是有一天,我钻出来了,我的生命力肯定是强的,一般情况可能不会把我打倒了。所以我至今还是有蓬勃的创作力,每天都有写作的冲动。当然,我在有意识地控制写作的数量,我不想当高产作家。我一直在慢慢地写,几年写一部,争取每一部都被读者喜欢。

问:您提到刚刚写完了一部新作?

麦家:是的,还是故乡题材,因为我也想写一个所谓的“故乡三部曲”。

问:第二部里的人物跟第一部《人生海海》有重合的吗?

麦家:没有。也是像《解密》《暗算》《风声》一样,都是一些天赋异禀的情报人士,但他们的故事没有关系,只是从题材上、年代上、包括精神价值的取向上,是一个体系的。包括准备当中的第三部也是一样。

问:我之前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网友归纳说您人生中过了三关:第一关是写作关,你通过写11年、被退稿17次,终于出来;第二关是名利关,您获得最大的财富、名声以后你想要叫停它,重新开始去写《人生海海》;第三关是和解关,您跟命运和解、跟童年和解……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感觉?

麦家:归纳得有他的道理,我人生大的逻辑或者轨迹就是这样。不仅仅是我,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关,没有一帆风顺的人。能不能过关,我觉得一是靠自己,二是靠天意。首先你要努力去克服,至于最后能不能过关,真的要顺应天意。有些关就是过不了,你就熬着过,熬着过也是一种过。

到了今天,如果跟别人分享人生经验,我想分享的就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弃自己,放弃自己才是真正的懦弱。你不跟人争、不跟人斗不是懦弱,你把自己完全放弃了,面对挑战或者面对挫折的时候,你不给自己加一把油,我觉得那是懦弱,这样的人生恐怕到了最后会后悔。

“躺平就啥风景都看不到了”

问:您说您的性子比较慢,但这个时代恰好需要更快的东西,所以是对不上的。

麦家:就是一直对不上,我一直落后于这个时代。我至今都不用微信,有时甚至有意让自己落后于这个时代。

有一点点不合拍会变成一种落伍,但当你有意识去落伍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创新。有时候,回归也是一种创新。我觉得我从《解密》《暗算》等所谓的特情文学转到《人生海海》,也是一种“退步”。

问:怎么说呢?

麦家:我又退到了乡村体裁去了。乡村显然不是文学的畅销领域,应该写写职场,写写当代人的内心纠结,这些可能是现在人们比较关心的。我写一个特殊年代的农村故事,可能当代人不一定关心,这也是一种退步,至少不是追时髦。我一直在反时髦,反而一定程度其实也是一种时髦。

我老婆、包括我身边有些朋友经常会说我,麦家你太实了,如果你真正要把自己做大,你身上必须要有点儿“妖气”。我觉得这当然有道理。

问:我大概了解您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作家需要“妖”吗?

麦家:现在是争奇斗艳的时代,但我确实不擅长,甚至是排斥。我爱人一直鼓励我做一点视频,她说应该谈一些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包括应该去做一些节目,甚至她把我送上《王牌对王牌》。

问:如果想让您聊一些更贴近年轻人的话题,您觉得这些话题有得聊吗?

麦家:我聊的有些东西可能会冒犯年轻人。

问:比如说呢?

麦家:比如说我不能接受躺平。

问:您说躺平的时候,我就想,麦老师是一个全天下人躺平他都不会躺平的人。

麦家:躺平多没意思,躺平就啥风景都看不到了。

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