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2月21日
插图 :夏立新
“豆腐,大豆腐……”乡村的早晨,吆喝声穿透力极强。我经常被这样的叫卖声喊醒,只好用枕头捂上耳朵翻身再睡。
父亲说:“去买点豆腐拌拌。”母亲没有回答,很默契地出门。
“汪汪……”早起的几条狗拼命般撵着卖豆腐的老齐头干叫着。也许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老齐头的叫卖声有点儿嘶哑。伴随着由远而近的叫卖声,紧闭的栅栏门、铁皮门被推开了,拿着铝钵、扎着围裙的妇女蓬头垢面从家里走了出来。
妇女们有的举着五毛钱,有的端着小半盆黄豆,互相打着招呼。
“二嫂,你家地起腻虫了?”
“可不,今天去打药。”
“三姑,听说你家丫头相对象去了?”
“唉,这丫头就说没看好,不管了。”
老齐头也不搭话,竖着耳朵听谁要多少豆腐,他记得一点儿不差。人走近了,他麻利地掀起盖在整板豆腐外边的白棉布,操起切豆腐的刀,指点着白嫩嫩的豆腐,“要哪里?”一会儿,大豆腐被邻居们“抢”回各自家的厨房。因为豆腐能百搭食材,更能快速炒制,所以在农忙时节,基本是家家户户的应急必备品。我小时候,家家户户的“小葱拌豆腐”都是多放酱,咸得我们能很快干掉一碗饭,然后早早下地干活去了。如果豆腐想随便吃,就得等到过年,这时候吃豆腐才可以少放酱,一家人才可以尽情地吃个够。
辽南的盖州,当地人所说的豆腐分两种:一种是去掉水分,薄如纸张的,叫干豆腐;一种是没有去掉水分,厚实软嫩的,叫大豆腐。当然,介于二者之间的,还有豆腐脑和香豆腐。
“天南地北那么多的城,都有自己的豆腐经。”姥爷在世时,常常对我说起这句话。因此,外出时不管到哪里,我都要尝一尝当地的大豆腐。一块豆腐里蕴含着人生,吃一口豆腐就能知道当地收成咋样、人心如何、口味浓淡、诚信与否。因为压榨时间长短、豆腐渣留存多少都是农家人良心的体现。少了,豆腐含水量大,不耐炖煮;多了,豆腐杂质增多,口感变差。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盖州(时称盖县)农村还没有自来水,做豆腐的水都是用井里的水。这样的井基本都挖在农民居住的中心区,十几米深,井口直径约两米,挖到水线后用石块把周边砌筑成圆形,井台一般用平整的石板铺平。随着人口增多,居住范围扩大,吃水就成了一个问题。我的记忆里,西红海村只有三眼老井,都在沟塘的西侧,吴姓人家门口一眼,李姓人家门口一眼,张姓人家门口一眼。而做一板豆腐需要三担水,要从距离上百米的井里一次次挑回来。好一点儿的井配备辘轳,把水一桶桶地转上来;差一点儿的井,只有一根绳子连着公用水桶,需要一桶桶把水提上来,然后,用自备水桶挑回家。没有身强力壮的体格,干这个活儿真的吃不消。小时候,经常听说有妇女和小孩儿担水时掉到井里,因为她们不会沉桶灌水,也没有臂力连续提拉,经常探头去看水桶满了没?到什么位置了?这时,如果脚下打滑或两手抓空,都容易出事儿。农村的土话“帮寡妇挑水”,是表达女人一个人挑水的艰辛不易,尤其冬天,井沿冻冰时更需要帮手。
做豆腐,首先要挑黄豆。最好选用当年的黄豆,并且用手捡出那些瘪粒和虫蛀豆,如果杂质豆多,做出的豆腐酸苦,不出份量。这如人一生,要堂堂正正不能掺假。接下来是泡黄豆。把圆鼓鼓的黄豆泡上一宿,等到它涨圆了身子,基本上是原来的两个大,用手一捏即粉碎,便泡得恰到好处。这如人一生,需要社会的浸泡、历练才能成长。然后是漂洗黄豆。用清水反复搓洗两次,搓掉豆皮上的附着物,这样出浆率高,做出的豆腐白如玉。这如人一生,洗尽铅华才显本质。
我家东院有一盘磨,通体青石,架在几块石头上,槽痕分明,围堰标准,引口规整,是附近十几户人家加工口粮的最好设备。磨盘上半部有两扇约八十公分直径的石磨,下扇是不动盘,上扇是转动盘。两扇接触面上都錾有排列整齐的磨齿,用来磨碎黄豆和其它粮食,不用时,把凹凸对好,中间毫无缝隙。两扇磨中间有磨脐子(木轴或铁轴)直通上下,防止上扇转动时从下扇上掉下来。上扇磨两边各有一个木杠子插入磨内,系上绳子,一个壮劳力或一头驴就能拉动。
泡好的黄豆放在上扇的磨眼上面,拢起一小堆,旁面放一盆清水,由掌勺豆倌来调节豆浆的浓度。清水通常是黄豆量的三到六倍,少了,豆腐不出份量;多了,豆腐没有嚼劲。做豆腐,我们都要请老齐头儿来给把握火候。拉磨多用毛驴,如果磨的黄豆少,就由人拉磨,一圈圈地转。拉磨是个耐力活儿,刚开始时轻快,走出十几圈,腿就发沉了。为了让我们卖力拉磨,母亲经常会舀一勺豆放在磨盘上,拉一圈给我们吃几颗。就这样一圈一圈,白亮亮的豆浆像小瀑布一样,漏到磨盘下面的水桶里。
老百姓尊称做豆腐的老齐头儿叫“豆腐倌”。就像喂牛喂马的叫“牛倌”“马倌”一样。“豆腐倌”是个“好汉不爱干,赖汉干不了”的活计,经常是边吆喝毛驴拉磨,边添豆加水,还要抽空烧大铁锅下的火。水桶里豆浆接满了,就倒进大锅里加热,并不时用木铲子搅拌一下,防止糊锅底。泡好的黄豆磨完最后一勺,马上用清水刷净磨盘,把豆浆倒进锅里,豆浆完全熬开锅约二十分钟,再盛入瓷盆或者瓷缸里降温。水温八十摄氏度时,开始给豆浆“过包”。豆腐坊都在屋内一角固定着一个木制十字架,十字架的四个角吊着粗纱布,形成一个布兜。磨好的粗豆浆加热后,倒入布兜内,均匀地用劲,左右、前后摇动,豆浆在重力作用下从纱布中浸出,漏到下面大缸内。豆浆过滤到一定程度,还要用木头夹板夹住布兜,将残留的豆浆挤净。“过包”这道程序完成后,包里剩余的渣子,就是豆腐渣。小时候家里经常炒豆腐渣吃或者把豆腐渣拌进面粉里蒸馒头,这样的馒头味道香甜、豆味浓郁。现在,豆腐渣“沦落”成喂马、喂猪的饲料。磨豆腐费时费力,如果一板豆腐在早晨六点钟出来叫卖,老齐头和媳妇就要在凌晨3点钟起来开始劳作。
豆浆在大缸里兑卤水,边兑边用勺子搅匀。兑卤水时,要兑得细、慢,看到豆浆内有凝成的白块时停止。这时我们称它为豆腐脑,豆腐脑是一种含水量大、软嫩易碎的食品,用蒜酱浇汁或者回锅炖煮,也是一道香醇、滑爽的美味。最后一道工序是压豆腐,把用木板做成的、长方形的、可以四面拆卸开的豆腐模子放在案板上,铺上白纱布,盛进点好的豆腐脑,再用白布包起来,上面放上一块木板,木板上面压着石头或者其它重物,水就“哗哗”地顺着木板往下流。半个小时后,拆掉模子,一大板白净净的豆腐就呈现在案板上。如果做出的豆腐不成型或者发黄,老齐头儿脸会黑一天。
新压出的大豆腐用手一拍颤巍巍的,吃起来香喷喷的。小时候,母亲买来的豆腐不用炖,也不蘸酱,我就可以吃两大块。如果家里炖大豆腐,最好是用边角位置的豆腐,因为这样的豆腐压得更紧实。放学回家一推开院门,就可以闻到扑鼻的香气,如果有点儿鱼或者虾酱炖大豆腐,再加上一碗高粱米水饭,能吃得人放不下筷子。
多少年来,农村做豆腐基本秉承着祖先传下来的手艺。现在机器加工的豆腐没有手工做的豆腐好吃,最大原因是手工做的豆腐有一份情怀溶解在豆腐里面,豆腐里有我的回忆,豆腐里有我的童年。一切东西只要加进感情的因素,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历久弥“香”,让人不能忘怀。
豆腐,大豆腐!这吆喝的人、这吆喝的声音都远去了,春节似乎只剩下一个符号,只留下记忆中醇美的味道和现实中经久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