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08日
张晓文,女,汉族,1967年9月出生,营口东北钢琴乐器有限公司董事长,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曾任政协营口市第十四届委员会委员。担任营口市工商联副主席等社会职务,2023年获得营口市五一劳动奖章。
张晓文和设计师郭凯研究技术问题
张晓文和生产线员工在车间
张晓文在安装键盘
诺的斯卡分厂
东北钢琴乐器有限公司鸟瞰图
张晓文 口述 杨庆昌 整理
1952年,一批上海技术工人来到辽河岸畔的营口,建立了全国第三家制造钢琴的工厂——营口东北乐器厂。后来营口东北钢琴厂从东北乐器厂中独立出来,1986年,我荣幸地成为这家工厂的一员,在这里成长,并见证了东北钢琴厂创造的辉煌——拥有“诺的斯卡”“公主”“王子”等著名品牌,年出口三角钢琴6000架,在中国钢琴制造业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2007年被美资收购以后,东北钢琴的名字消失了,“诺的斯卡”“公主”“王子”不再生产,中国钢琴制造业的版图,失落了重要的一块。
2018年的8月18日,我们从辽宁省证券交易所买回了“东北钢琴乐器有限公司”这个名字。2019年我们买回了原“东北钢琴厂”的全部资产。2020年,“诺的斯卡”钢琴在中国(上海)国际乐器展览会上重新亮相,东北钢琴正在复原中国钢琴制造业版图……
成长
我出生在营口,上初中时开始学习扬琴,我哥哥学习二胡。这首先是受到了父亲的熏陶和影响,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爱好音乐,重视对子女的音乐教育。另一方面,这也与营口当时的文化氛围有关,营口有当时东北最大的乐器制造厂——营口东北钢琴厂,辽河岸边、街头巷尾,经常能听到琴声。
1952年,新中国成立不久,国家决定在营口建立乐器厂。当时不少成熟的技术工人从上海来到营口,协助建厂,并留下来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这年10月,成立了地方国营营口市东北音乐器具工厂和音乐器具分厂。1953年,营口市第一台128型85键钢琴试制成功,随后,风琴、提琴、手风琴、口琴也陆续投产,后来又开发了古筝、六弦琴、儿童乐器和电子乐器等产品。这家工厂为全国各地供应乐器,也为辽河岸畔的城市营造了浓重的音乐氛围,增添了艺术气息。
在这样的氛围中,1983年我初中毕业时,考入了营口市二轻技校。那时考高中,平均8个学生录取1名,而考技校是11个学生录取1名,而且技校每月有17.5元补助和2.5元的车补。二轻技校有两个班,一个是模具班,还有一个是钢琴制造班,我选择了钢琴制造班。当时钢琴制造班学的科目比较多,除了语文、数学等文化课程之外,还学机械、机械制造和机械制图、油漆和木材等专业课程。怀着对音乐的向往和对钢琴的热爱,我学得很认真,成绩也很好。那时的技校课程安排是一年半的时间在校学习,一年半的时间到工厂实习。1985年下半年,我就到东北钢琴厂报到实习,迈进了这座梦想中的乐器殿堂。1986年,我成为东北钢琴厂接收的第一批接受过专业教育的技术工人。
厂里对我们这批技校学生非常重视,安排我们从钢琴制造第一道工序开始实习,一到两个月一换岗,让我们熟悉了解钢琴制造的全过程。带我们的老师傅有不少都是上海人,他们对工艺要求非常严格,对钢琴的每个部件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而待人接物时,一口上海话里又带着一种钢琴般的优雅。于是从琴棰、琴键到琴弦、铁骨,这些钢琴零部件,在我眼里也像有生命一样,手指触到它们,耳边似乎就响起了琴声。
1986年6月,我们正式分配了,很幸运,我被分到装配一车间。在东北钢琴有两个工序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是调律,另一个就是“二番”。“二番”是钢琴装配后、钢琴调律出厂前,对键盘和击弦机械的最后调整,需要操作者对钢琴结构、部件了解精熟,在机械、声学方面有相当的基础,这道工序的质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钢琴的最终质量。当车间主任把我领到“二番”这道工序时,我意识到厂里领导、车间领导对我的期望。我跟着老师傅学,自己钻研,埋头苦干,技术能力在一天天提高。很快我成为第二班组的组长。1990年,厂里在全厂职工中选出百分之三的工人给予涨工资奖励,我荣幸入选并涨了工资。那时我24岁,参加工作5年。
不久,因为表现突出,领导又把我从一装配转到二装配,在二装配工作到1995年,然后又被调到“诺的斯卡”分厂。1988年,东北钢琴厂收购瑞典“诺的斯卡”钢琴的时候,我还在装配车间,到了“诺的斯卡”分厂之后,我把东北钢琴的一装配、二装配和“诺的斯卡”分厂所有的“二番”技术都学到手了。2000年前后,“诺的斯卡” 分厂从租借的厂房搬回钢琴厂新建的厂房,我在“诺的斯卡”分厂当上了总检。
离散
1988年收购瑞典的“诺基斯卡”,是东北钢琴厂在钢琴产业中迅速崛起的起点。
当时的中国钢琴制造业共有四大厂家,上海钢琴厂建立最早,北京钢琴厂1949年建立排第二,营口东北钢琴厂排第三,珠江钢琴厂是1973年建立。营口所处的纬度位置,与东北林区地理上接近,便利的航运交通,以及东北最早开埠口岸的工商业基础和文化氛围,使它成为制造钢琴的绝佳地点。然而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东北钢琴厂与其他三家工厂一样,只能以国内技术生产普通钢琴。1988年,在市政府的支持下,东北钢琴厂投资百万美元收购了瑞典“诺的斯卡”钢琴厂,不仅连同它的品牌和全部设备都搬回营口,还派出30人的技术团队赴瑞典原厂学习,最终让“诺的斯卡”这一欧洲十大明星钢琴之一,成为营口的钢琴品牌,结束了国内不能生产高档钢琴的历史。从此,东北钢琴开始了迅猛发展。
经过一段时间的消化吸收,“诺的斯卡”品牌的技术价值和品牌价值得到市场认可。同时,借鉴“诺的斯卡”的技术,东北钢琴厂的自主品牌“公主”“王子”立式钢琴品质也获得了大幅提升。2001年扩产,三角钢琴项目开始启动,仅仅经过2年时间,“东北钢琴”的三角琴工厂就发展成为全世界第一的规模。从2001年开始,中央电视台频繁使用“诺的斯卡”钢琴,国内许多大型演出指定伴奏钢琴都是“诺的斯卡”。东北钢琴厂的产品远销到美国、韩国、日本等国际市场,到2003年东北钢琴厂年出口三角钢琴6000架,这个纪录至今没有其他厂家能改写。“公主”“王子”更是因物美价廉而供不应求。几乎每天都有集装箱汽车在厂门口等待进厂装货。许多人因为东北钢琴而了解了营口,东北钢琴厂的产品几乎占据了全国钢琴产量的半壁江山。
这个时候,厂里抽调一些熟悉产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和手艺好的、表现比较优秀的工人,出去为客户做售后服务,我也被调到销售处,派往上海,负责福建、浙江、江西、上海3省1市的销售,一直到2007年。这期间,我深为东北钢琴厂的钢琴感到骄傲,也在与销售商、艺术家、客户的交流中,对钢琴有了更深的理解,产生了更深厚的感情。人们需要音乐,需要一架好的钢琴。当手指在光滑的琴键上摁下时,你知道钢琴会回应你,按着你对生活、生命的理解,回复给你美妙的乐音。
然而,从2006年开始,国际钢琴市场受经济危机影响迅速萎缩,国内钢琴出口量锐减。2007年,东北钢琴厂被美国乐器制造企业吉普森公司全资收购,改名为鲍德温钢琴有限公司。我在上海鲍德温总部也只工作一年多一点儿,我决定辞职。
起步
回到营口,过去熟悉的工厂、设备还在,但东北钢琴半个世纪培养起来的技术工人流落各地。还想做钢琴吗?还能做钢琴吗?怎么做?我心里放不下钢琴,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组织一支队伍自己干。
2007年,我去大连,在一家琴行找到了我在二轻技校的学弟张永庆。 在钢琴厂,我和他俩是上下工序,我做二番,他做调律,相处得非常好。在全国钢琴调律师比赛中,四大钢琴厂家技术高手比拼他得了第二,获得过轻工部颁发的荣誉奖状,曾给理查德·克莱德曼等钢琴演奏家调过琴。东北钢琴改制后,大连一家很大的琴行高薪聘他做调律师。我对张永庆说,我要开钢琴厂。他问我,怎么干?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架钢琴,上千个零件,需要专业设备和大量熟练技术工人,不是说干就能干起来的。我告诉他说,先做二手钢琴翻新。东北钢琴停产了,钢琴市场上留下了巨大的需求,东北钢琴大量技术工人被湖州等地小钢琴厂聘走,但这些小钢琴厂产能和产品质量无法与成熟大厂相比。以我们的技术,我们完全可以翻新二手琴,以高品质和合理的价格满足一部分低端需求,填补市场的空缺。他欣然同意,马上辞去了大连的工作,回到营口,我们开始从翻新二手琴起步。
2008年,我在站前工业园租了厂房,1000多平方米,年租金5万元。我四处打电话,又跑了趟湖州,联系当年一起工作的老同事,都是当年的班组长、技术骨干。置备了必要的工具、设备和材料,这家叫做爱缔斯尔钢琴的工厂就开张了。我批量购进了200多台二手琴。这些琴在这些技术高手手里脱胎换骨,被送到一个个急切盼望有一台钢琴的家庭。第一个月我们挣了30万元。我知道,这就是这些技术高手的价值,这也是东北钢琴厂留给我们的财富。
这一年,我们翻新了近1万台二手钢琴。当然,翻新二手琴并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
到了2009年,营口市在沿海产业基地建设乐器产业园。一开始土地紧俏,我没买到地。后来,买下了一块1万多平方米的土地,立即搞规划、修厂区、盖厂房,当年就搬了进去。
那一年,营口正好有一家私人钢琴厂经营不下去了。这家厂是做三角琴和立式琴的,但做好了钢琴没有市场,厂主通过别人来找我,问问我想不想买这个厂子。我去看了一看,并找到了厂里的老同志周雄。周雄是做音源的,曾是东北钢琴厂音源车间的主任,是当年去瑞典学习“诺的斯卡”技术的工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这时也已经四十多岁了。我问周雄,这家厂的设备行不行?周雄仔细看了说,这个厂基础不错,他们的设备拿过来,我们很快就能上马生产自己的钢琴。于是,我们把这个厂买了过来。后来又陆续收购了几家放弃经营的小钢琴厂,开始生产自己的品牌钢琴。我们厂子的名称叫爱缔斯尔,自己的钢琴品牌就叫“爱缔斯尔”。2011年,我们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把爱缔斯尔钢琴送进了上海国际乐器博览会。
然而市场的反映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热烈。我们相信爱缔斯尔的品质,但市场还需要一个品牌有历史、有故事、有文化、有内涵。
随后的几年里,爱缔斯尔不断改进技术、锤炼品质、扩大影响、开拓市场、积累实力。爱缔尔斯的年产量达到1000架。然而,我心里始终隐隐地有些不甘,这点成绩与当年东北钢琴的辉煌比起来差得太远。
那几年,因为参加各地展会、销售会,与不少老朋友接触多了起来。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当年的东北钢琴、“诺的斯卡”,言谈话语中,充满对当年东北钢琴产品的推崇和回味。也有人向我提起,能不能把东北钢琴厂买回来。我迟疑了好久。一来,我当时还没有那样的资金实力;二来,重塑东北钢琴的辉煌决不是买回一块牌子、一片厂区就能办到的,还需要钢琴制造业顶尖的人才,需要一大批技术工人,需要高质量的原材料,需要严格的工艺质量。
其间,鲍德温的老总也联系到我,自2007年以来,厂子的库存甚至设备早已卖空,反倒欠了政府不少税费,厂子已经资不抵债。只需付1美元,厂子就可以卖给我,但是我得替鲍德温还上欠政府的债。我听了,没有喜悦,只觉得心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