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文 口述 杨庆昌 整理

奔走

2015年上海工业展，我们在展厅里布置了220平方米的展位，展出“爱缔斯尔”钢琴，展位前用大字标明“营口乐器”。当时营口市领导参观工业展，看到我们的展位很惊讶，没想到东北钢琴厂卖掉之后，营口还有这样的产品和实力。在展厅里，领导们对我们厂非常关心，详细了解了工厂生产经营情况和发展历程，我也仔细地与他们探讨了收购“鲍德温”、重建东北钢琴的可能性。市领导了解东北钢琴的价值和影响，认为盘活东北钢琴对营口来说是件大好事，当即表示要组织有关部门研究此事。

于是，自2015年起，我与政府有关部门和鲍德温公司频繁接触，了解公司资产债务状况，了解研究相关政策。而在下决心购回东北钢琴之前，我飞往德国，去找一位重要人物郭凯。

郭凯毕业于东北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是1998年东北钢琴厂引进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1999年，东北钢琴厂成立三角钢琴生产车间，郭凯作为厂里的高端人才，被指派协助韩国钢琴设计专家绘制设计图。东北钢琴厂改制后，他作为技术部经理被继续留用，2008年辞职，到湖北宜昌一家钢琴公司工作，半年后，被派往德国，负责公司在当地收购的一家钢琴厂的技术管理。

从德国法兰克福机场到郭凯工作生活的小镇艾森伯格，300多公里路程。我坐在出租车里，以每小时200公里的速度在漆黑的夜里疾驰，心都快跳出来了。我忽然觉得这次旅程挺险的，而收购东北钢琴可能还要冒更大的风险。

见到阔别多年的郭凯，寒暄之后切入正题。一听我一本正经地说要收购东北钢琴厂，郭凯问：“你是不是疯了？”等我把目前国内的钢琴生产情况、现在工厂的规模、技术和资金实力以及收购的政策条件、未来的发展规划一条条说给郭凯后，郭凯沉吟了许久，最后看着我说：好吧，如果你能收购成功，我回去和你一起干。

与政府商谈购回东北钢琴厂时，我提出要“东北钢琴乐器有限公司”这个名字与厂区、设备等资产一并购回。2018年，我提出请专业机构对这个名字的价值进行评估，然后由国家资产管理部门组织拍卖。2018年8月18日，“东北钢琴乐器有限公司”这个名字经过评估后，在辽宁省证券交易所挂牌拍卖，我以890多万元买下了这个名字，加上税费，一共花了900多万元。一些知情的朋友问我：“晓文，值吗？”我只是笑笑，没作回答。是的，900多万不是个小数目，空有“东北钢琴”四个字，对别人来说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但这个名字能把东北钢琴当年的技术人才积聚起来，把他们的激情激发出来，能凝聚起挖掘东北钢琴的品质和内涵出来、重建东北钢琴辉煌的力量，我不知道该如何评定这个价值。

接下来是土地等资产评估、清产核资。以这些年积累的资产、亲戚朋友的帮助，我筹集了收购鲍德温公司的全部资金，总计1.12亿，开启了收购。2019年6月13日，我和市政府相关部门领导、工作人员一起迈进了关闭10多年的工厂大门。

重生

2019年6月13日，下着小雨。一进厂门，在场的人都流泪了。

26万平方米的厂区，灌木杂草丛生，一人多高，野鸟成群，荒无人烟，给人感觉，不知道过去的10年里，这片厂区经历了怎样的劫难。一间厂房被焚毁了，墙壁黢黑，房架支离破碎，足有20个篮球场大的车间里，空荡荡的，一件设备也没有，破旧的柜子、废弃的钢琴外壳东倒西歪，遍地玻璃碴和透过房顶落下的雨水。仓库的门窗、房顶支离破碎，一棵榆树从仓库里的地面上长出来，穿过屋顶，挺出很高，蓬乱的枝叶在雨中摇曳。沿厂区大路的厂房墙皮剥落，斑驳残缺的标语依稀辨得出字迹：创世界级品牌，扬中国人志气……

在政府的协调下，市政设施维护中心帮助我们清理厂区，运出去了400车垃圾，才整理出这厂区的四分之一。他们一边清理，我们一边着手修缮房屋、更换门窗，重新规划厂区。长在仓库里的那棵树我们拨出来了。墙上的标语没舍得刨去，和厂区里所有的老建筑一样，我想尽量保留着，重新利用起来。

那个夏天，一边抓紧采购原料，在原厂区加班加点生产，一边整理老厂区，来回奔忙。老厂区里，风吹日晒，肩扛手搬，顾不得戴口罩、戴帽子，每个人都像民工一样，一砖一瓦地搬运整修，心里想着这个厂20年前的样子。

尽管还没有搬进老厂区，东北钢琴已经在“东北钢琴乐器有限公司”重新开始新生。我凭着记忆画出了老厂服的图样：灰色的工装，左胸前有四个小字：东北钢琴。我，张永庆、周雄、郭凯还有许多原来东北钢琴厂的老职工，又穿上了东北钢琴厂的厂服，采购进口关键零部件，用最好的材料、更好的工艺制造东北钢琴。

近一年卧薪尝胆的苦干结出了果实。2020年10月，我们穿着这套厂服，带着“诺的斯卡”出现在上海国际乐器展览会上，在国内外乐器客商厂商中引起了轰动，他们惊叹：东北钢琴又回来了！老朋友忍不住聚拢过来，要亲手试奏，找回那优美的音色、熟悉的触感，领略“诺的斯卡”带给他们的陶醉。许多没到现场的国外客户发来电子邮件，祝贺东北钢琴的重生。北京钢琴厂一位老厂长打来电话，说：“晓文，你们太棒了！需要什么你吱声，我们全力支持！”那一个展会，我们拿下了近千万元的订单。不久，东北钢琴重又成为中国乐器协会的理事单位。

前行

2020年开始，许多小钢琴厂停产关闭了，而东北钢琴在稳健地成长。总经理郭凯负责设计，秉承传统工艺，坚持用进口琴弦、木料制作钢琴，不断创新；周雄、张永庆组织生产、把控质量；老师傅带新员工，东北钢琴的传统技术在传承创新；能演奏上万首乐曲的全自动钢琴、可静音不扰邻的立式钢琴……一款款科技感满满的钢琴在新“东北钢琴”车间里诞生。到2022年，东北钢琴年产钢琴2000台，年产值达4000多万元。

2022年，我们获批辽宁省首批工业遗产，2023年被列入国家文化出口重点单位，和辽宁省文化产业示范基地。

从学习钢琴制造起，钢琴对于我就有着无限的吸引力。从跨进东北钢琴厂的那天起，我的感情和命运似乎就与东北钢琴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创业的历程中，我曾到浙江大学学习，后来又成为省政协委员、全国人大代表。学习和阅历让我对东北钢琴感情更深挚，对她的价值认识更深入。我希望把东北钢琴的品牌和东北钢琴的历史保存下来。

“东北钢琴”重回市场后不久，我接到了北京的一位老者的电话，他要无偿捐赠给东北钢琴厂一架钢琴。我向他表示感谢，想请老者自己保留这台钢琴。可是不久，这位老者把钢琴装箱运来了。开箱一看，琴键上方的面板上印的是“地方国营东北乐器厂”，钢琴的商标是“东方红”。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东北乐器厂生产的产品，那时的品牌是“东方红”和“幸福”。老人的举动感动了我。他是听说了东北钢琴起死回生的故事，在网上看了我的抖音，知道我想做钢琴博物馆，特意把这件宝贝无偿捐献出来。这是一位老人对东北钢琴的珍视和怀念。

东北钢琴老厂26万平方米的厂区是一部耐人寻味的历史，记录着钢琴产业给这座城市留下的财富，记录着东北钢琴对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也记录着这个产业的兴衰。

我找到了老厂的厂志，老厂的历史在我头脑中一幕幕浮现。那些生活精致、技术精湛的上海老技工，那些锐意进取、敢做善成的老领导，那些心怀事业、痴心无悔的老伙伴。将来除了开放厂区，让这里成为工业旅游地外，我想在厂区里办一所技工学校，为东北钢琴，也为全国钢琴制造业培养技术人才。我想办一个钢琴博物馆，让人们了解钢琴这一乐器之王的魅力和她对涵养人们心灵的贡献。如果可能，在这厂区里建设一个音乐小镇，为热爱音乐艺术的人们营造接触大师、放飞梦想的地方。这是东北钢琴应有的担当，对文化的投入也是对东北钢琴的滋养。根深才能叶茂，在东北、在营口这块土地上，东北钢琴认识自己历史、文化和责任，才会有更大的发展。

2021年，新华社曾派记者采访了我和郭凯、张永庆、周雄，后来发了一篇文章，称我们四个老伙伴是“刚的人”协奏出“钢的琴”。是营口这块土地养育了我们，东北钢琴造就了我们，我们所做的是对营口、对东北钢琴的回报。如今的东北钢琴还没有完成收复她鼎盛时期所占据的版图，但我相信经历了磨难、浴火重生的东北钢琴，她厚重的文化传承在延续，充满活力、富于时代特征的新鲜血液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她会给她诞生、成长的这块土地带来新的荣耀，焕发出新的光彩。(完)

本版部分照片来源于新华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