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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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巢记
窗外,两只热恋中的小鸟在飞来飞去。他们的样子很娇小,声音清丽细碎,忽而回眸,忽而抖动羽翼,顾盼生姿,情意绵绵。他们满心喜悦,要寻觅一处佳地,营造爱巢,布置他们小小的婚房。他们从会飞的那天起,差不多就离开了自己的父母,搏风击雨,捉虫觅食,一切的幸福,都在靠自己努力。他们无师自通,一根树枝,一片草叶,一根羽毛,在衔、在运,不停地穿梭,忙忙碌碌。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想是他们之间是有昵称的,翠翠?亮亮?宝贝?亲?在城市的楼宇和树丛中,他们每天成双入对,从没有迷路、走失,这一定有属于他们的语言和交流方式的。
他们在窗外已喁喁私语半天了——现在认定了,就这一处适合筑巢,没有车马的喧嚣,没有霓虹的闪烁,楼房不高不矮,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片林子,里面有果实,也有虫子,食物很丰富。这家的主人也不错,每天安安静静的,男的慈眉善目,女的温柔贤淑。他说,亲,就这儿了。她说,嗯,就这儿吧。天热了,夏天快来了,咱们抓紧吧。嗯,宝贝,抓紧吧。
两只小鸟选择的是我家厨房外窗台上方抽油烟机的洞口。他们真的无比勤劳,倏地飞岀,倏地飞回,不知疲惫,抓紧把筑巢的材料一点点往洞口里衔运,营造精致的鸟巢,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领。
《风赋》中有“枳句来巢”,说的是枳树长得弯曲,容易招来鸟雀筑窝,而我这是四层居民楼,他们怎么也选择“来巢”了呢?
这不行的呀,我要生活,要生火做饭的呀。可爱的小鸟,你们去别处吧,世界这么大,干吗非要选择这儿呀?发现了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忙打开了窗,冲他们挥手,不停地挥手。他们听不懂人的语言,还看不懂人的手势吗?两只小鸟,嘴里衔着草叶,小爪紧紧抓着空中的网线,有些困惑,小脑袋不住摆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咦,怎么了?是呀,这家主人怎么了呀?
我不停挥手,他们最终走了,飞入了不远处的那一片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我平日喜欢美食,闲暇无事,时常下厨,我以为不见了踪影的两只小鸟真的去别处营造他们的爱巢了。可哪知,在我打开抽油烟机的瞬间,“呼”的一声,从洞口箭一样地射出了两只小鸟,随后纷扬而出的是无数的树枝、草叶和羽毛,它们在空中飞舞着、翻卷着,如同遭遇了炮火袭击。我摁下的仿佛不是抽油烟机的开关,而是一枚极速导弹,立刻摧毁了一对情侣的爱巢。我心一紧,脱口而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可怜的两只小鸟,惊魂甫定,又飞了回来,在电线上,在对过的雨篷上,晃动着小脑袋,一边恓惶地望着硝烟弥漫的抽油烟机洞口,一边在错愕地打量我。这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男人,怎么这样心狠手辣呀?那一刻,面对两只小鸟,我愧疚无比。
事情若到此结束,也还不会让我崩溃。让我崩溃的是他们坚定的执念与不屈不挠的精神。家园毁了,无疑得重建,但他们选择的地方,仍然是我厨房外的抽油烟机洞口,他们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他们认为这股黑色的“妖风”,不过是前不久遭遇的台风“梅花”。前不久的那场台风,对整个鸟类都是一场浩劫,很多的树木折干断枝,无数的巢穴顷刻而覆,铩羽遍野,碎卵一地。风暴过去,劫后重生的他们,理罢羽毛,疗好创伤,依然满世界啁啾,给人间以鸟语花香的美好。狂风、暴雨、雷电,是他们一生躲不过绕不开的,必须要勇敢面对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两只小鸟没有气馁,倏地飞岀,倏地飞回,锲而不舍。继续在营造他们的爱巢。他们相信“妖风”过后,一定会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可是,错了,我亲爱的小鸟,你们选错了地方,这是我家抽油烟机的出烟口。是的,这里暂时可以躲避狂风,免遭暴雨,但你躲不了抽油烟机工作后那股强烈的人造“妖风”,你们的辛勤劳动是无效的,一切心血与汗水都会付诸东流。走吧,去别处营造你们的爱巢吧,不是我不爱你们,也不是我无情无义,我的日常生活已离不开电脑、冰箱、空调和抽油烟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打开窗,又一次好言相劝,不停地挥手。
然而,热恋中的两只小鸟,不顾一切阻挠,仍飞去飞回。回来的时候,嘴上总叼着什么,小小的身躯里,有着无穷的活力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见手势阻止不了他们,我找出了鸡毛掸。我拿着鸡毛掸在空中挥舞了一通,又在窗台上敲了敲,发出警告。两只小鸟不知所措,困惑片刻后,飞走了。但他们跟我玩起了游击战术,我来,他们走;我走,他们来。
我又拿来了晾衣杆。晾衣杆比鸡毛掸长了许多,伸出窗外,可以够到抽油烟机的排烟口。我在排烟口处敲了敲,再度发出警告,这里危险,请勿筑巢!
两只小鸟,不知是小脑筋拐不过弯来,还是热恋昏了头,对我的一切举动置若罔闻。他们只觉得营造爱巢,繁衍生息,一切都没有错。
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要做饭了。我的手指在抽油烟机的开关上,已迟疑停顿了好久。我知道,我一摁下,无疑又是一场灾难,会让两只小鸟椎心泣血。
“呼”的一声,不忍目睹。我垂下了我的头。
葬鞋记
大约去年春天吧,我在一家鞋店,一眼就看中了你。你是一双非常廉价的普通布鞋,我不知道你在鞋架上等了多久,总之,你终于等到了一双适合你的脚。穿上你,我很舒适。从此,皮鞋、凉鞋、运动鞋,统统都被冷落一旁了,因为你配我,这才是“老同志”的标配。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从去年到今年,你陪着我走过了无数的地方,从新疆的沙漠戈壁,到东北的白山黑水,不远万里。有生以来,我不记得我穿过了多少双鞋,但没有一双鞋陪我走过这么远的路途。你是一双远足的鞋,一双跋山涉水、经历丰富的鞋,作为鞋,你已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昨天,你在东北黑瞎子岛上,见证了一段历史。当我换下你时,才发现,你已很旧了,底儿磨损了,边儿起毛了,颜色也褪了。
谁的人生不是一场过往?鞋也一样的。转眼间,我已退休了。作为一双鞋,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也该退休了啊。原谅我不把你带回家了,就把你留在东北这片黑土地上了。我不是什么名人,我一生平淡无奇,普普通通,因此,带回家你也不会被收藏,更不会进入任何一家博物馆。说实在的,鞋的最好的归宿就是远方。在这离家千里之遥的地方,我把你轻轻放下了。我知道,我走后不久,你会化为泥土的。我也知道,随着季节的变换,你会再长成棉花或其它什么的,说不定,还会被做成鞋的,只是你我不会再重逢了。
别了,我的鞋。
不只是你,慢慢的,我会向所有的一切挥手作别。
放上一枝路边折来的一串红,并深深鞠上一躬,谢谢你,陪我走过了我退休前后的一段人生路。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