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4日
姥爷是我们查干朝鲁台十里八村有名的择日先生。他不看风水,只管择日,也叫看日子。
姥爷家在屯东头,与我们家隔了一个东大院。东大院曾经是地主的大宅院,后来生产队改成了队部。东大院用一丈多高的土墙围着,土墙有将近一米厚,墙体布满斑驳的枪眼。大院的地基是用青条石砌垒的,四角有四座炮台,看上去很高大。小时候,我们小尕子总会爬上炮台去玩,在土墙里能抠出锈迹斑斑的弹头。
“大跃进”那年,村里实行大食堂,全屯人都到大食堂里吃饭。父亲是食堂管理员,母亲是食堂会计,两个人就谈起了恋爱。姥爷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百般阻挠,但最终也没能拆散他们。
小时候,我跟母亲去姥爷家,会看到他家堂屋的梁柁上放着一摞书。那是一摞磨损很严重且已经泛黄的线装书,每一页都是刻版印刷的蒙文,那是姥爷看日子用的。姥爷家姓孛儿只斤,姥爷小时候读过私塾,蒙文、汉文兼通,能看得懂厚厚的蒙文书。姥爷的这一摞书用深蓝色的土布包裹着,封底很长,一头是布带子,布带子上系着几枚黄灿灿的铜钱,可以用布袋子将书缠绕几匝后,再用铜钱别好。小时候我对那摞书不是很感兴趣,我的注意力在那几枚金灿灿的铜钱上。
在姥爷家玩耍,经常会看到附近村庄的人或骑着毛驴,或赶着马车前来,他们是求姥爷给看日子的。来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空手的,他们会留下一包饼干,或是一瓶散酒,或是一把老旱烟……也有将二斤荞面用牛皮纸袋子装好,袋子的正面贴着一块长方形的写对联的红纸,荞面也就有了礼品的样子。
姥姥给客人端来烟笸箩,把火盆上的炭火扒旺,沏茶倒水。姥爷则会在铜盆里洗手,然后从梁柁上把那摞书虔诚地取下来,轻轻地掸掉上面的尘土。他戴上老花镜,正襟危坐于炕头上的小方桌旁,一页一页地翻那些书,间或问来的人一两句话。此时我凑到柜子跟前,想看看来的人布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我至今都搞不懂,小时候那方方正正的饼干为什么那么好吃,甜酥可口,满口盈香。
姥爷家是一个大家庭,人口众多。长大后我才知道,其实母亲是个独苗,而老姨、大舅、二舅、老舅,都是继姥姥带来的,与母亲并无血缘关系。我的亲姥姥在母亲十四岁那年就去世了。亲姥姥殁后,姥爷又续了弦,娶来了现在的继姥姥。
我童年的记忆里有磨难,但更多的还是充满了温馨。在姥爷家,我每天跟在老舅屁股后头玩,无忧无虑。我跟着他去山上搂柴草,给生产队放牛,晚上跟着他去邻村看电影。即使现在,我和舅舅们也都很谈得来。
姥爷给人看日子,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当然小差池是在所难免的。比如姥爷择了一个吉日,事主办事当天却下起了大雨,这样的天气会误事,至少前来贺喜的人就要打折扣。这时老百姓总会说,好日子没好天,所以谁也不会责怪姥爷日子挑选得不好。
那年舅舅要成家办喜事,女方要求日子最好定在腊月底。姥爷知道腊月底一般没啥好日子,原因是按照迷信说法,过了腊月廿三小年,各路神仙都要回天庭到玉帝那儿候旨,凡间七日无主。碍于女方父母的面子,姥爷翻了好几次黄历,才选择腊月廿六作为舅舅的新婚吉日。办喜事那天一日无话,送走新亲旧友,到了晚间一家人刚要入睡,堂屋却因为炕洞烧火太多,突然间冒起了烟火。一时间火光冲天,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救火,最后总算保住了房子。姥爷看了一辈子日子,却没能给舅舅择一个好日子成婚,后来此事成为村里人经常聊起的一个话题。
姥爷八十多岁时,还在给人看日子。
一九九九年的冬天,一向身体硬朗的姥爷突然感冒了。老舅来我家把母亲接去,一连几天母亲也没有回来。这天放学后,我从学校骑着自行车匆忙赶到姥爷家的时候,看到姥爷盖着被子躺在炕中央,跟前坐着八十三岁的继姥姥和母亲。我看到几个舅舅和老姨也在。他们的到来,让我意识到姥爷这次病得一定很重。
我凑到跟前,看到姥爷满面红光,根本不像个有病的人。我拉住他嶙峋的大手,手很温热,像是在发烧。姥爷见我来,慢慢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他的瞳孔有些浑浊,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问母亲咋不找村医打点滴?还没等母亲回话,姥爷闭着眼睛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姥爷在炕上静静地躺了九天。那天凌晨,寒风刺骨,弟弟到窗下喊我快些起来。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知道,一定是姥爷的病严重了。推开后门,我从村庄后面的小路向东磕磕绊绊地跑。从姥爷家的后墙跳进院内时,院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放在碾房里的寿棺也抬到了窗下。蒙古族有个习俗,人死以后要从窗子抬出装殓入棺。推门进堂屋,我看见姥爷的脸上已经蒙了一块白布。那一刻,我的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我知道,从此我们与姥爷天人永隔。
以往,都是姥爷翻黄历看日子。如今,他老人家故去了,找谁看他的出殡日子和时辰呢?老舅说,找人骑摩托车去内蒙古了。辽西与内蒙古只隔了一个北大河,过河不远有个叫巴达荣贵的村子,那里有个懂阴阳八卦的喇嘛。不久人回来了,说今天是一年都遇不上几回的黄道吉日,无论办什么大事都无妨碍,可谓万事大吉。另外,根据姥爷的生辰八字推算,他老人家归天后的两个时辰里出殡,会留给子孙绵绵福泽。
查干朝鲁的人都说,这老爷子真是高明,不给子孙留丁点儿的麻烦。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