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 散文作品

老 中 医

2024年06月07日

打针对我来说如同奔赴刑场般可怕。小时候,哪怕高烧四十度,奄奄一息地瘫在我妈怀里哼哼,一听要打针,我立刻蹦起来大喊:我不打针!然后撒腿逃跑。长大后,每次打针我必得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而且必须得有个人站在我身边伸给我一只胳膊让我揪着,因为我小的时候打针出过事儿。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才几个月大,所以这事儿我完全不记得。那年的某个节日,我妈带我去奶奶家过节,不料,傍晚我发烧了,奶奶打发四叔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就称他老中医吧。

那会儿,每个村都有个赤脚医生。我们村的这个老中医会把脉,会开药方,还会配中药。村里谁家杀了鸡,必会小心地剥下鸡内金一刻不误地交给老中医。老中医得了空儿,便点燃麦秸,用一块漆黑的瓦片,把鸡内金耐心地焙成酥脆的小片,再用擀面杖碾成一小堆儿黑黄色的粉末,宝贝似的装进一个小瓶子。夏天里,哪个孩子发现了蝉蜕也必会捧着,一路小跑,交给老中医。不仅如此,老中医下地干活儿时,若发现田间地头有草药必定采回来。时间久了,村里的人也认识了一些草药,看到便薅回来交给老中医。老中医总是在他家的院子里一丝不苟地晾各种草药。

村里谁要是生了病,他的家人便会第一时间去找老中医。别管有多忙,只要一有病人,老中医放下手头的农活儿起身就走,一刻不耽误,随叫随到,从不抱怨,仿佛治病救人就是他的使命。

老中医配中药不要钱,因为草药都是地里采的,但也往往配不齐。老中医便以一手绝美的蝇头小楷写下缺的药材,打发病号家属去镇上或县里购买。老中医的字常常被赞美,他为此颇为得意,于是,除了写药方,还要额外再写几行说明。

老中医医术怎么样好像大家都没去想,反正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习惯性地去找他。但从来没人探究过老中医有没有误诊、误治,反正他是村里唯一会把脉的人。每回给人把脉说病他都是一脸的严肃、认真,尤其以吟诵腔说那些之乎者也的术语时,显得高深莫测,一派仙风道骨。村里人一致认为:人家说的话都是书上的,咱都听不懂,确实有道行!村里选他当赤脚医生也就理所当然,并且还送他去县里参加培训,学习西医。

自从西医培训归来,老中医更加超凡脱俗,因为老中医学成归来不仅配备了牛皮药箱子、听诊器、注射器、体温计等,还带回了各种药片、药水。给人看病时,配中药写药方,还要再搭配药片:“大的一片、小的两片、饭后半个钟头,掐好点儿,这可不能马虎的!”他也不说药片的名字,若哪个不识字的婶子、大娘好奇,老中医便一脸不屑:“说了你也不懂,这是西医!好几年才能学会,吃就行了。”不仅多了药片,有时候,老中医的治疗方案还会加上打针。去打针的小孩无不背过气一般地嚎叫,就连大人打针时也都说疼。邻居的二姑姑打完了针一天起不来炕,一瘸一拐了好几天。老中医说:“打针就是遭罪,但好得快。”

后来,我们村吓唬小孩最灵的一句话就是,再不听话就给你打针!去县里治病的人回来跟老中医探讨,怎么县里的医生打针不疼呢?老中医一脸不屑:“村里的针还能跟县上的针比?!药水也不一样!”就这样,老中医以他的针、药片、草药治疗着全村人的头疼脑热、磕磕碰碰。在他兢兢业业的治疗下,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皮实地活着,危重的病人一样得去县里治。

我奶奶常年咳嗽,每每犯病总打发四叔去叫老中医。每次他都斜肩背着一个棕色的药箱子,一进门总是坐到炕边的杌子上,先是小心翼翼地把药箱放到炕上,然后仔细地打开箱子,拿出听诊器郑重地挂到脖子上。一个寻常的老头儿,一旦挂上听诊器便神气起来,仿佛即刻便能妙手回春。但他的听诊器用得并不充分,他把听诊器放到奶奶肺部,几秒钟便喃喃自语:啰音、啰音。根本不像县医院的李阿姨。李阿姨要听很长时间,听了前面还会听后面。其实,听诊器只是老中医看病的前奏,重头戏是把脉、开药方。

一次,四叔按惯例把一只枕头放到老中医面前,奶奶默契地把手腕搭到枕头上。老中医一边轻轻抖抖袖子,一边微微昂起头,然后把三根手指搭到奶奶的手腕上。他神情高傲,双目微闭,不久便气如龟息,似动不动,像个入定的高僧。过了一会儿,偶尔紧锁眉头,偶尔又微微睁眼。这时,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奶奶的咳嗽都憋回去了,灶间的大姑慌忙停下手里的营生,连根葱都不敢剥,仿佛一丝声音也会误了诊断。不料,一只母鸡刚下完蛋,突然“咯咯哒……咯咯哒……”地叫起来,全家人都紧张地望向老中医。老中医从入定中惊醒,厌恶地叹了一口气,四叔一个箭步冲出去把那只没有眼力见儿的母鸡打出院子。待“咯咯哒”的声音渐渐远去,老中医重新酝酿,又一次微闭双目,又一次偶尔紧锁眉头,偶尔睁眼睛。

我摁着炕沿踮起脚想看他的药箱子里有什么,奶奶立刻狠狠地瞪我,那凶恶的神情比我带人祸害了她心爱的石榴还要恐怖。我连忙撤退,蹑手蹑脚退到院子里,“嘎”的一声敞开大门逃出院子,又“咣”的一声关上大门逃到大街上。

等我从街上回来,老中医已经换了奶奶的另一只手腕,他仍闭目龟息。良久,老中医的三根手指终于从奶奶的手腕上移开。他长舒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郑重地宣布:“木火刑金……上盛下虚……轻则咳嗽多痰,重则癫狂昏仆……”之乎者也,颇为得意。这一大套文言文就连我妈也只听个大概,而不识字的奶奶似乎心领神会:“嗯嗯!是咳嗽……是发昏……是虚,虚得头晕……”

老中医“演讲”结束,大姑已沏好茶,奶奶从一个花花纸糊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大桃酥递给老中医:“这是青岛的桃酥,咱这里没有。利利她妈(就是我妈)专门捎回来的。兄弟你尝尝……”老中医看到桃酥,眼睛亮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半推半就地接过桃酥。桃酥大概很好吃,因为老中医嚼桃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虽然那微笑若有似无,就像即将冒出的花骨朵儿半遮半掩。这时的老中医跟刚才居高临下的样子相比,已然判若两人。

桃酥吃完了,四叔也研好了墨。老中医从药箱里拿出一张纸,又掏出一支很细的毛笔。老中医开药方必得用毛笔,蝇头小楷,行云流水,一边写一边愤愤地说:正儿八经的中医哪能用钢笔开药方?!县里的西医用钢笔是对的。县里的年轻中医也用钢笔,不合规矩!写完,便把满满一篇小楷药方举过头顶来回抖着,以便干墨。哗啦哗啦,药方像一面旗帜在空中飘荡,而老中医像旗帜下寂寞的英雄,骄傲而孤独。这时,他的口气温和起来:“嫂子,先吃三副,忌生冷辛辣。你这个病要三分治七分养,要吃好的,不能吃咸的,不能出力,不能冻着……”奶奶连连点头。

老中医开完药方奶奶就有了精神,咳嗽似乎也好了一大半。奶奶喝完汤药后什么样我已忘记,反正老中医给奶奶看了一辈子咳嗽,然而奶奶的咳嗽一辈子也没好。我妈从青岛捎回来的桃酥被老中医吃去无数。

扯远了,扯远了。老中医闻听我发烧,放下地里的活儿,背起药箱子就来到奶奶家。进了门,他仍然坐在炕边的杌子上,挂上听诊器听我的肺部,又拿出体温计给我量体温。测体温期间拿起我的小手腕把脉,依旧微闭双目、紧锁眉头。脉把完了,体温也测好了,全家人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老中医坚定地说:“发高烧!”然后老中医抑扬顿挫地宣布:“胎内有风,小闺女脾胃不和,肺气虚弱……”金木水火土,心肝脾肺肾,一顿讲。当时我妈非常着急,没等他讲完就问:“发烧是肯定的,您能不能治?”老中医闻听此言顿时不悦,怎么可能还有他治不了的病?!便说:“要除根必得汤剂,眼下权宜之计是吃退烧药。药箱里只有成人的退烧药,很苦,几个月的小娃娃恐怕吃不了,只有打退烧针。”

天色已晚,我们村距离县医院好几十里且交通不便,去医院也得第二天,也只有打退烧针对付一晚上。于是,老中医从药箱里拿出针管、药水。针头刚扎到我的屁股上,我就嚎起来。我妈说我嚎得异常尖锐。

针总算打完了,但我仍然嚎了很长时间,老中医气定神闲:“打针都疼。小孩儿打针都会哭的,不要紧的。”

退烧针很有效,很快我就退了烧,安静地睡了。可是,第二天针眼周围就鼓起一个巨大的红包。这可把我妈吓坏了,她立刻抱我去了县医院找她的好朋友李阿姨。李阿姨是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医术很好。李阿姨检查了一番说:“小闺女就是普通的感冒,没事的。”但她一看我屁股吓了一跳:“针眼感染了,肯定是针头消毒不严格!重点是,打错了位置!”说着,李阿姨在我右边屁股上划了个十字,平分成四个区域,她指着外侧上方的区域说:“应该打在这个部位!”而老中医几乎打在了十字交叉点上,坐骨神经就在那附近!李阿姨检查完我的腿脚说:“没事儿没事儿,幸亏这个小闺女胖,肉厚,要是扎坏了神经就瘫了!”我妈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里直突突。

李阿姨开了一些药,我的感冒很快就好了,屁股上的红包也慢慢地消了,但是,屁股上却永远留下了一个小坑。

后来,我妈回奶奶家特意找老中医询问。原来,老中医没来得及煮针头,酒精没有了,白酒也没有了,老中医居然用葡萄酒消毒!并且振振有词:“都是酒,一样的!”我妈十分恼火,但又不便发作,耐着性子给他讲了消毒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要用75%的酒精消毒,着重强调了打针的正确部位,免得他继续害人。

奶奶犯了咳嗽照样去叫老中医。但从那之后,他给奶奶看咳嗽,只要我妈在场,他再也不之乎者也地说什么肝气肺气胃气了,桃酥都不吃了,但药方还是照写。蝇头小楷照旧行云流水。

其实这是一次医疗事故。从那之后,我就惧怕打针,酒精棉球往我屁股上一擦我就挣扎、嚎叫。李阿姨说,人的身体也是有记忆的,身体的记忆是终生的。李阿姨说得没错,心理学也有这样的说法。

这件事让我妈懊恼了一辈子,她经常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讲,最后总要说:“我当时怎么能让这么个庸医给你看病?!腚上的坑再也消不了了……”我说:“一点儿都没事,我能跑能跳,干啥也不碍事,而且我都不记得了。”但任凭我怎么说,我妈总不能释怀。直到我妈去世前几天,还说起这事。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