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7日
天刚蒙蒙亮,在薄雾渐渐消散的时候,院子里已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席子,矮小的她赤脚坐在席子上。她的那双脚很小,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脚趾头伸在外面,其余四个脚趾头早已被生生折断,软塌塌地贴在脚底板上,长年累月,已经快与脚底板的肉长在一起,难以分离。因而那双脚显得如此娇小,脚掌却异常宽厚。
断骨难接,断肌难生,那双伤残的小脚,毫无血色。她早已不痛了,在漫长的人生中,或已痛到极致,痛到麻木,痛到习以为常。
彼时孩子们都睡了,老人都睡了,下地做活儿的丈夫也睡了,在这荒芜的夜晚,整个世界,除了她还在做活儿,剩下的只有夜的凉,风的冷。她弓着腰、驼着背坐在席子上,手指缠着苇眉子上下翻飞。伴随着跃动的频率,席子越来越宽,也越来越长。她的身子和双腿也随着席子向前挪去。
她赤脚是怕鞋子脏了崭新的席子,卖不出好价钱。她也不舍得点灯,顶着月光熬一宿,在雾气将散时编好一方席子,赶着天大亮,好拿到集市上去卖。用卖席子的钱给孩子买几本本子、几支笔、两块小点心。若席子编得好,编得大,卖的钱也能扯出一块布料,给孩子做件新衣。
那双小脚是我自小亲眼见的,而关于编席、换钱、买本、裁衣,却是母亲说与我听的。母亲还说过那身新衣她舍不得穿,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深处,想过年再拿出来穿。母亲盼啊盼啊,终于盼到过年,兴高采烈地拿出新衣服,迫不及待穿上身,却发现新衣服已经小得穿不进去了。原来衣服尺寸没变,可是她却一直在长高啊!
我的母亲在无比心疼和委屈下,抱着未舍得穿过的新衣,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贫穷和不舍是过往的烙印,而勤劳和节俭也是。她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人一样,拖着一双伤痕累累的小脚,辗转于田间与院落,猪舍与灶台,用自己的坚强、勤劳和隐忍撑起一个家,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空。幸好,她的女儿再不用裹小脚,再不用被扼杀天性,忍受束缚和苦痛,可以读书、玩耍,在乡间肆意奔跑。她的女儿可以上新学堂,可以追求自我,也可以自由恋爱。
她大半辈子未走出过乡间,她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家和田地之间的路。后来,她在年老体弱时一只手拄着拐棍,一只手拉扯着我,我们一老一小携手走了许久才走到庙会。那是她见过的最热闹的地方。我始终记得那场景。从我记事起,她就老了,很老,却很健硕。我也知道她走不得远路,能跑能跳的我,便成为她另外一根拐棍。那时她走过的地方也有我留下的脚印。
我也记得,去庙会她什么都不买,却会在路过糖葫芦摊时停下脚步,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格子花纹的灰色手绢,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块钱,取出两块钱给我买一根糖葫芦。手绢洗得很干净,折叠处印痕深深,可见她多么宝贝那个手绢,那手绢一直被她贴身放着,睡觉时就压在枕下。她就这样一块一毛地积攒着,攒下来的钱大部分都给我买了糖葫芦吃。
她买的糖葫芦,是我儿时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如今我自己赚了钱,可以吃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我深深记得,我开心地吃着糖葫芦。那个味道,让我哈喇子淌一嘴。也不知是酸多些,还是甜多些,应是甜多些吧。每每她都会低下头问我:“好吃吗?”我一边回答好吃,一边把这份甜伸到她嘴里,但她每次都象征性地舔舔罢了。
家乡有百亩湿地,盛产芦苇。芦苇可造纸亦可编席,家乡的女人们一直到她这辈,人人都会编席子,编得一手好席子。因为白天要劳作,她们只得彻夜编席子,还不舍得点灯,月光就是她们唯一的照明,因而许多人长年暗夜劳作伤了眼睛,年老时大多看不见了。因为穷,也因为没有文化,不晓得有些病是治得好的,一些人硬生生拖瞎了双眼。
家里孩子生病需要编席子,卖了钱看病。孩子买笔、买本子、买衣料需要编席子,孩子馋嘴也要编席子……仿佛家里一切不属于“柴米油盐”范畴的开销都要从席子里出。
后来她老了,编不动席子了,眼睛也已看不见,做不得这些细小的活计。更重要的是,人们似乎再也不需要这种手工编织的席子,市场上各式各样的席子应有尽有。而这种用心意和心血纯手工编织的席子最终被时代所淘汰,这门编席子的手艺也彻底“失传”在她这一代……
她老了,再无法编席子换钱。她丈夫也退出当家人的位置,换成她的儿子当家。她的那些小钱也都是儿子给的,她不舍得花,却几乎都解了我的嘴馋。虽然我知道,她也爱吃……
“刘张氏”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一生,而我觉得这三个字更像一个代号。一个并没有“自我”的女人,却依然活出了“坚强、仁爱、勤劳、恭谨”的一生。
好在,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尽管忍受了那么多苦痛,她也是欢喜的。她白天操持家务,晚上编席子补贴家用,就这样在漫长的岁月里,供出了五个高中生。然后,她又送他们去工厂、去部队,让他们成为社会需要的人。她一辈子没有当过家,一辈子不识得账本,也没有经手过什么大钱。盐没了,醋没了,壶里的油没了,她的丈夫便去供销社买来。她说自己一辈子就像院子里拉磨的驴,肩上背着绳子,踩着她那双小脚,在晨光中,夜幕里,一圈一圈地拉着磨,磨豆腐、磨粮食……
这个小脚女人,是我的“姥姥”,是一手拉扯我长大,为我买糖葫芦的姥姥。她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时光。她经历过疼痛,经历过黑暗,经历过贫穷,经历过战争,也经历过饥饿。她一生在苦水和艰难里熬过,好在丈夫对她是深爱的,让她这一生所遭受的苦里还有那么一丝甜。
我时常会梦见她,无论过了多少年,梦境依然清晰。我时常梦见矮小瘦削的她,迈着她的小脚,拄着拐杖,牵着我,一步步重复地往返于舅舅家和我家之间,穿梭在通往庙会的乡间小道上。
而萦绕在我梦里的,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遗憾,一次次撕扯着我的心。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如今我早已成家立业,家里的日子也过得好了。我多想能为她撑起一把大伞,给她一个更好的晚年生活……带她走出去,走出她一辈子都不曾走出的地方,去看比芦苇塘更美的风景,去吃比糖葫芦更好吃的东西……
然而,那些年她的慈爱、照顾与无数根“糖葫芦”的恩情,我再也无法报答。也只有在梦中,我依然看得见她干瘦的容颜。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