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付 散文作品

张木匠

2024年12月23日

张木匠中等个头儿,偏瘦,上身短,下身长。头上没一根白发,黑亮亮的,如同喷了发油。黑红的脸膛儿,眼睛细长,胡楂又黑又粗,好像刷子。他说话语音柔柔的,语气温和。他爱抽烟,烟口袋从不离身。他卷的烟和别人卷的不一样,又粗又长。他吸起来一口接一口,十分享受的样子。有人给他香烟,他不要,说没劲儿。

十里八村的人家,盖房子做窗户、门、家具,都找张木匠。他是我家西邻居,岁数比我父亲大,按村里辈分排,和我父亲平辈。

我家有两根木头,又粗又长,是盖房子剩下的。家中没有衣柜,父亲决定用这两根木头做个衣柜,就去找张木匠。

见面谈好价钱后,张木匠就带着尺、锯、刨子、锛子等工具来到我家。我家院子成了做工场所。两根木头被“大卸八块”,弄成了长短粗细不一的木条。地上的刨花、工具铺了一地,像摆摊儿似的。

我是很高兴的,因为父母留他在我家吃饭,每顿都是细粮,我能借光吃点儿。

我好奇心很强,放学写完作业,就跑到他身边,看看刨花,摸摸木条和工具。他向我问这问那,我知道的就点头,不知道的就摇头。

有一次,母亲见我在张木匠身旁玩儿,我却不吱声,就怒声问我:“你这孩子,咋不和你大爷说话呢?”

张木匠打圆场,说喜欢我这样的孩子。

有一天,父亲帮张木匠往木条上粘胶,我在一旁拿尺子玩儿。张木匠一边粘胶一边问我:“你想学我的手艺吗?”

这事儿我从没想过,就说不知道。

父亲这时对张木匠说:“大哥,我看让他学行。有您这手艺,不愁没饭吃。”

张木匠说:“心灵手巧,肯下苦功才能学会。”

张木匠起早贪黑地忙碌大半个月,衣柜做成了。衣柜又高又宽,刷的漆是米黄色的,占据了我家半个堂屋。独特之处是门上镶着镜子,镜子上画了风景画儿。

我很喜欢镜子上的画儿,问张木匠:“你是木匠,怎么还会画画儿?”

他笑着说:“你不知道了吧?我的才艺多着呢。”

我对他产生了兴趣,向父亲询问他的事情。

从父亲口中得知,张木匠是山东人,三岁时死了父亲,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我们这里。他继父是个木匠,给人做过不少家具,口碑不错。

张木匠的母亲和继父生了个女儿,母亲生完女儿就体弱多病,几乎天天吃药,继父挣的钱不够买药的。因为没钱,张木匠初二就辍学了,给做木工活儿的继父打下手。他心灵手巧,没过几年,就学会了继父的手艺。他喜欢美术,闲着没事儿时便自学。他最拿手的是用油彩在玻璃上画画儿。前两年,他拿着玻璃画儿参加美术比赛,得了一等奖。

我产生了学画画儿的想法。有一天我对张木匠说:“大爷,你教我画画儿呗。”

他笑着说:“我不懂画画儿,都是瞎画的,教不了你。”

我摇着头说:“你骗人,听我爸说,你的画儿还得过奖呢。”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说:“我的画法是野路子,不正规。你喜欢美术就往美术学院考。”

我要看他获奖的画儿,他就从里屋拿出一幅带框的画儿给我看。这幅画儿画的是傍晚的村庄,火红的落日,树上归巢的喜鹊,赶驴车回家的农夫,喂猪的妇女,房上的炊烟,都太逼真了。

做这个衣柜,让我家和张木匠家走得近了,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我家每次改善伙食,母亲会盛出一碗,给张木匠家送去。张木匠家做好吃的,也给我家送来。他家五个孩子,四男一女,都比我大。他家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张木匠就给我家送来,男孩儿的我穿,女孩儿的妹妹穿。

母亲会用树条编筐,他家没人会,母亲就多编几个,给他家拿去。他家有台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的,是前村一户人家做橱柜给张木匠的抵账物。我家没电视,农闲时的晚上,父亲就带着我和妹妹去他家看电视。我们一进屋,张木匠会给父亲沏茶水,同时把装旱烟的盒子也递给父亲。他家里有瓜子和水果了,他还会拿给我和妹妹吃。

我小学毕业那年,一个夏日傍晚,张木匠来到我家,说他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学费不够,想借点儿钱。父亲没有丝毫犹豫,问借多少,他说需要五百元。

我家母亲管钱,父亲让母亲去拿。母亲面露难堪,说前天买了化肥,不够五百元了。

张木匠听后,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那我到别人家看看吧。”

父亲拦住他,说:“大哥,你不用到别人家去了,我有几个猪崽儿,明天去卖掉。”

张木匠拉住父亲的手,激动地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得到验证了。”

母亲插话:“谁用不着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第二天早上,父亲和母亲将猪崽儿用车拉到镇里卖掉了。

这天下午,父亲将凑够的钱送到了张木匠家。张木匠夫妇感动坏了,强烈地留父亲吃饭,没法推脱的父亲答应了。

张木匠杀了一只鸡,煮了咸鹅蛋,还拿出一瓶别人送的酒。饭好时,母亲和我及妹妹也被张木匠的妻子叫去了。

饭桌上,张木匠夫妇除了给我的父亲、母亲敬酒,还频繁地给我和妹妹夹菜,并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我上高中的时候,张木匠家搬走了,自此我们两家断了联系。

我儿子五岁那年夏天,村里驶进来一辆轿车,在我家门口停下了。正在扫院子的父亲愣住了,一个小伙儿走下车,来到父亲面前说:“叔,我来请您了。”

父亲没认出这个人,问:“你是谁?”

父亲打量半天。小伙儿给了提示:“我考上大学那年,您借给了我学费。”

父亲恍然大悟,说变了模样,认不出来了。

接下来,父亲问小伙儿:“你爸呢?”

小伙儿说:“我爸在镇里呢,受他吩咐,请你们一家去吃饭。”

父亲非常高兴,说:“行。”就走进屋叫上我们。

我们一家人就坐上了小伙儿的车。车在镇里的一家饭店门口停下,进屋后,见张木匠坐在桌前正在等我们。

吃饭的时候,父亲问张木匠搬到哪去了?张木匠说如今在市里安家了。母亲问他妻子和孩子的情况,他说妻子去年患心梗去世了,遭罪的命,享不了福。几个孩子,除老五在念书外,其他的都成家立业了。

我问他还画画儿吗?他说一直没扔下,每天都在画,在书刊上发表过不少作品,还办了个画展。

谈到他的木工手艺,他一脸欣慰,说二儿子学会了,他有了继承人。

吃完饭,张木匠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钱塞到父亲手里,说还钱。

父亲一惊,将钱塞回张木匠的手里,说咋还这么多?

张木匠笑了,他对父亲说,你认为多,我还觉得少呢。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