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康 散文作品

故乡,我作文中的一个词根

2025年01月03日

我的故乡在四川安岳。故乡对我而言,是个陌生而熟悉的地理名词,又是一切乡愁的总和。

福建泉州、晋江、石狮一带,故乡是指生命开始的地方,含义是“摇篮血迹”。英语中的故乡是“母邦”;俄语也将“故乡”称作先辈和自己的诞生地。

每每在“出生地”“籍贯”栏填上故乡的名字,我的心就会泛起隐疼。而“安岳”二字出现在眼前时,我也像丢了魂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模糊,脑海里全是故乡的种种,思绪沉浸于故乡。

故乡并不遥远。

父亲挑着沉重的箩筐,带头登上大石坪,向着远方迈去。母亲背着铺盖、蚊帐、旧衣服等裹好的包袱,手拖着紧跟在身后的哥哥,一家人匆匆逃离了那个村子。

两只箩筐在扁担上有节奏地跳着、舞着。一只箩筐装满锅碗瓢盆。两岁多的我,像只猫蜷缩在另一只箩筐的棉絮里。

我在睡梦中离开了故乡。

面对熟悉的土地、庄稼、蔬菜、牛羊、房舍、炊烟,父亲眼里的故乡装满了贫穷。他带着我们逃离,为了换个环境、换个活法。

父亲早年在左家坪公社的粮站、供销社干过,也当过 “跑摊匠”,他勤劳勇敢、不甘寂寞。几近不惑之年,他携妻带儿,去他乡谋生。怀有身孕的母亲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被父亲雷厉风行“裹挟”到山区。

刚到山里一个多月,父亲接到电报——“父亡,速归”。他急匆匆地赶回老家去奔丧。几天没见父亲身影,我整夜哭鼻子、使性子,窝进箩筐中,哭喊着要母亲挑我回故乡去。

山里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围坐着烤火。父母和家兄对话,不断冒出“公”“婆婆”“家公”“家婆”“满满”等等词汇。他们断断续续却又很熟练地讲着在故乡的往事。老家的一切,我听得云里雾里。

那时,母亲常会轻轻将我揽进她怀里,细声说,公和家公是舍不得我们离开故乡的。

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半年、数月,邮递员背回故乡亲人寄来的信。每次回信,父亲端坐在煤油灯下,用钢笔和老家亲人隔空摆龙门阵,边写边念念有词——“敬爱的妈妈:见信好!儿子一家人在山里过得很好……”

老家称父亲的妈妈叫“婆婆”,可我脑海里的婆婆的形象一直模糊不清。

能识文断字时,我主动揽下写回信的任务。信末一定会写上“婆婆,莫挂念!常来信。”我用手指盘算幺叔回信的日子。

从大队部取到家信,我首先拆封,连猜带蒙,津津有味地读着来信,小脸写满喜悦。那时,我常感觉身后有根红线牵着。母亲说“三寸金莲”的婆婆踮着脚尖,朝我睡的箩筐里抛了一根红带子。她在老院子里哭喊着要母亲把红带子系在我身上,细娃才好长大。

山高水长、道遥路远,幼年的我能感到故乡的存在,也许是亲人间有心灵感应。

父亲用双手修起了大瓦房。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我们在山里扎下了根。我的故乡口音逐渐被当地口音同化、淹没。每天,我与玩伴打猪草、割牛草、捡拾柴火。我们在山坡上做完“打仗”“斗鸡”游戏后,我时常伫立在山梁上,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长时间地凝视、遐想。故乡在东部,太阳照耀故乡的房舍、炊烟之后,才落到山里来。我多么渴望故乡的亲人走进我梦里。

还没到清晰记事儿的年龄我就离开了故乡,故乡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好在,离开故乡三十年后,我踏上了归途。按照父亲的意思,我回去为“婆婆”祝寿。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一个人回故乡。汽车进入故乡邻县童家镇地界,我的心渐渐缩紧。梦里常出现的山丘起伏,苍苍柏木、芭茅花聚拢来,一个接一个映入我的眼帘。

我用手擦拭车窗玻璃,才发现泪水已盈满我的眼眶。我双手捂脸几步跨下公共汽车,跳到路边一棵柠檬树前,蹲在地头,任由泪水淌得滴滴答答。

回到车上,邻座女子见我红着眼睛,关切地问是否身体不舒服。我屏住呼吸,不知如何作答。

从县城客运中心往茶店子车站赶,公交司机听出我的异乡口音,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说我是安岳人,要回左家坪去。他很惊讶,这是个老地名哦,你还找得到路不?叮嘱一路上要“下细点”。

喝红苕酒醉了的我,趴在姨娘家屋后的坡地,亲吻泥土,泥腥味钻进我的鼻孔,游走在我的血液中。姨娘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地去亲吻泥巴。姨娘不懂我的心事。

我努力从姨娘满是皱纹的脸庞寻找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滑落。母亲生长在故乡,却是叶落没有归根,没能回到故土。

走在故乡的土地上,田野、沟渠、石桥、古树、翠林、炊烟、村子、山峦皆入眼底,一幅绝美的山水画。故土上种满祖祖辈辈撒下的生命种子。故土供养了父母,没有供养我,却是我的诞生地,我的根在这里!

修建于道光初年,耗时三年,耗费巨量钱财,老祖宗用石头修建的“生基”耸立在“狮子嘴”下老屋基不远处,风蚀水浸,仍巍峨、壮观。故乡收留了祖辈的魂魄与躯体。我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呼吸着故乡的空气,吸吮着母亲的奶汁,沐浴在乡音里。“骑龙贤”是我来到世间的小地名,那个叫“大石坪”的村子是我永远的故乡。后来,我又回过故乡几次,或安葬婆婆,或迁葬婆婆和公以及老祖宗的坟墓。故乡,蕴藏着我的思念和欢乐,容不得丁点儿的不敬和亵渎。

族谱记载,祖上是“湖广填四川”来到大石坪,插占谋生。随着家族发展壮大、开枝散叶,分了一房去“向和山寨”。

父辈们流血、淌汗的地方,无论是贫穷、愚昧还是富饶、发达,我感到很亲切。多次回去,每次我都舍不得离开;每次离开时,我都以虔诚的目光,注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房一舍、一路一桥。

有人说,故乡是作家搞文学创作的精神原乡,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写作富矿。自幼离乡,我对故乡认识不够、了解不多、热爱不足。丰盈、多情的泪水淌不尽我对故乡的思念;笨拙、粗劣的文笔写不尽我故乡的大美。

故乡,我作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根。我真心向故乡致敬。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