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06日
富福安
月亮出来了,撵在黄昏暮霭之后。
它淡淡的,像观音菩萨手中的宝瓶,用柳枝轻轻地一点,便扬出一地银光。白日里喧闹、沸腾的小山村立刻被驯服,一切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角落中去。
劳作一天的男人,到家门口,先咳几声,再闪进屋。脸盆、手巾递过来,擦擦、洗洗,盘腿坐上炕头,等着。拌两碗土豆大茄子,来两碗高粱米饭,大锅饭、大锅菜,实惠,香。然后抽袋烟,养养神。女人打开电视,撤了桌,递上一盘倭瓜子,打打牙祭,唠唠闲嗑,享受。
外面的月光渐渐地清朗起来,像出嫁的新娘掀去了红盖头,有点儿害羞。这时,该做些什么了,真的该做些什么了。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追逐着、摇摆着出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堆儿,凑到一块儿,说话、唱歌、哼曲、吵个嘴、逗个闷儿,没够。
牲畜可没这份闲情雅趣来凑热闹,它们的晚餐才刚刚开始——牛马在棚厩中安详地咀嚼着甘美的草料,只有毛驴子不听话,吼叫着尥着蹶子。大黄狗卧在庭院的墙角,脑袋与四条腿拱在一起,看上去睡得很香。可一有动静,它便腾地支棱起耳朵,狂吠个不停。鸡鸭困得不行,挤在上下层的架舍里,竟能相安无事地各自酣睡。
初凉的夏夜,我喜欢仰卧在门口的大青石板上看天、赏月、观星。这时,人离地近,离天远,可忽地又掉了个儿,好像天就在眼前,一伸手,抓一把星星,撒在庄稼院子里,果真能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摇一摇,晃一晃,却掉下几颗星星枣,尝尝,味儿甜甜的。
山村夜凉,似毛毛虫在周围麻酥酥地蠕动、乱钻。青石板上还留着太阳公公的一点余热。闭上眼睛,细听,有如潮的虫唱蛙鸣,灌到耳朵里,像一首交响乐。
月挂高空了。黑乎乎的青纱帐,影影绰绰的山楂园,朦胧的槐树林,被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缠住,只有一条白亮亮的小河冲出去,没日没夜地赶路,想看看山那边的世界。时间不早了,哈欠连着哈欠,于是,有的人先走了,接着,人陆陆续续地都走了,散了,回家去。
庭院里,黄瓜架疏疏落落、斑驳的影子把地面印成块花布,带碎边的,好看却拿不起来。大黄狗又是一阵警觉地乱叫。母亲拿过笤帚,打扫院子。
谁家的院子中又燃起通红的篝火了?那是在点艾蒿驱蚊子,一股淡淡的艾蒿香远远地弥散开来,沁到甜甜的、凉凉的梦中。
月亮终于躲进了云层,也睡着了。
山 溪
屋院后有一条小河沟,弯弯曲曲,像羊肠子,冬天几乎断流。夏季多雨,大地喝饱了,装不下,便溢出来。一边流,一边撒欢儿地唱,遇到一块石头,攒足劲儿,冲上去;碰上一棵大树,轻轻地抚摸一下,绕过去。
山村里的孩子淘气,喜欢在小河沟边堵水、做坝。没办法,小河沟权当旅途中的小憩,不急不恼,只是有时会滞留一些杂物,弄脏了身子。随孩子们吧。天气特别热的时候,他们三五成群光着腚在水里扎猛子玩,来个浣衣的女孩儿,他们就蹲在水里,齐刷刷地露出一排脑袋。
小河沟边有棵大柳树,树下有块方石。坐上去就粘人,半天不愿挪窝儿。坐着坐着,眼睛就合上了,满耳灌着哗啦啦的河水声,像催眠曲,使人舒坦,忘了归家。
小河沟里的水是山缝里的水,冰凉彻骨,放一瓶啤酒、一个西瓜,一会儿就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喝一口,吃一口,凉得直打牙。再怎么热的天,只要往河水里一站,凉气嗖嗖地从脚心往上钻,钻得人四体通泰。但小河沟寒气大,站久了,浑身起鸡皮疙瘩,甚至能拔出病。
小河沟里的水太清了,水至清则无鱼。一条鱼都没有,连“狗虾”都少见。夜深人静,来到小河沟边,流水淙淙,借一抹月光,还能看见自己的脸;掬一捧,喝喝,凉凉的,解馋。洗把脸,醒脑、明目、养颜。
晚饭过后,是小河沟最忙的时候。两岸的媳妇、小孩端着碗,拎着盆,说说笑笑,来到小河沟边。有洗碗的,有刷盆的,有洗袜子的,有洗脚的,占着适当的位置,谁也不妨碍谁,说个话儿,搭个腔儿,直扯到掌灯。
夜真的深了,只有小河沟还在不停地跑。睡到半夜,心烦意乱,趿着拖鞋到小河沟边坐一坐,想一想,听一听,不烦了,不乱了。踱回躺下,带回一屋子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人就随着那哗啦声到梦中去了。
清早,拿条毛巾来到小河沟边,水雾蒸腾、轻纱般缭绕。和小河沟亲个脸儿,道个早安,它会回赠你一天的神清气爽、耳聪目明。
多雨的季节过去,小河沟便渐渐地走远了,唤也唤不回来,尾巴越来越短,越来越小。或许,它真的找到了它的归宿——大海。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