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俏明 微小说作品

消失的她

2025年01月10日

小鱼消失了,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如今回想起来,已经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儿了。每天清晨,我和邻家的小鱼一起背着书包,沿着麻石街到何家祠堂上学。傍晚放学了,我们就沿着小河边,小心翼翼蹚着河水,收割水草带回家里,作为鸡、鹅的晚餐。

小鱼瘦小,巴掌大的小脸,眉心间有一颗黄豆般大小的黑痣。我姥姥说,那是传说中的观音痣。

某个秋天的晚上,我俩跟小伙伴们在街头玩捉迷藏。我俩躲到街尾一间荒废的土房子里,身后突然冒出一团黑乎乎、两眼发着绿光的东西,我吓得瘫坐在地。瘦弱的小鱼连拖带扯硬是把我弄回了家。后来,姥姥用小半袋大米请了人到那间破房子里,说是把我落下的魂魄喊回来。此后,小鱼便成了我最好的伙伴,就我俩这关系,她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凭什么呀?

我模仿福尔摩斯分析案情的思维,有条不紊地梳理着细节:那天早上学校开完大会后,向来叽叽喳喳的小鱼变得沉默不语。哦,对了,当时班里的小胖指着那些头顶着白色尖帽被一群青年推上高台的人,扯着喉咙喊,小鱼!你爸!之后,小鱼脸色苍白地从那片狂热中落荒而逃。

小鱼爸是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个子不高,戴着眼镜,说话低声细语的。平日里,街坊们喜欢在晚饭过后围坐到街口那棵繁茂的龙眼树下,听他讲黑旋风李逵双斧劫法场,阮氏三雄智取生辰纲的故事。

他,不会是坏人吧?

小胖还说小鱼爸是大坏蛋,小鱼就是小坏蛋。这可彻底把我给惹怒了,我骂道,死胖子你不是人!我无视小胖比我大三倍的块头,用尽吃奶的力气推了他一把,结果自己却摔倒在地。站在班级队伍前列的是我的亲小姑,她“啪”的一个巴掌下来,我差点儿没晕过去。闭嘴!她往死里捂住我的嘴巴,然后火速把我拽回家,扔给我姥姥,留下一句,关禁闭!

善忘的我第二天瘀青着脸依然去找小鱼,可她家的大门紧闭,敲门也没人回应。刚挑水回来的姥姥见状立马扔掉水桶把我拎回家。晚上,姥姥告诉我母亲,以后不准我踏进邻居家半步!

就这样,小鱼一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自此我变得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后来,我离开麻石街,到县城上了高中。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

一年当中我会在自己家与母亲家之间来回奔走好几趟,每次在母亲十五楼的公寓里,我都会站到阳台上点燃一支香烟,然后透过袅袅的烟雾默默俯视麻石街的旧址。此时,麻石街已纳入旧城改造,四周被新建的高楼围着,几间破败不堪的旧砖房立在原址。听说这几家的主人早年已移居海外。我心里很清楚,麻石街终将会随着旧人的离去而离去,那些年的往事会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在时光的皱褶里,而我似乎无意中成了一根悬浮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脆弱的丝线。将来,这根丝线也会消失。

可是在某个清晨,当我陪着年迈的母亲在河边散步时,她与迎面的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闲聊了几句。走过好一段路后,母亲波澜不惊地说,你记得她吗?以前咱住老房子时隔壁的小鱼。

他们一家不早就消失了吗?

没有呀,他们一直都在呀,只是搬到街尾那条小巷子里了。

这些年我竟然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小鱼!是刻意还是无意?当我缓过神来,转身向着小鱼离开的方向狂奔过去,半路我又停了下来。那位苍老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我儿时的伙伴小鱼呢?可是,我又凭什么去怀疑常常跟我的女儿絮叨我童年趣事儿的母亲的记忆力呢?

你得跟小鱼好好聚聚呀。她早年因不育离了婚。听说后来她收养了一个小孩儿。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我按照母亲说的地址轻轻叩响小鱼家的铁门时,门不推自开。我内心突然如万马狂奔,里屋门口的板凳上坐着的不就是五年前被我的丈夫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马路弃婴“小不点儿”吗?

五年前若不是阴差阳错,“小不点儿”将成为我们家领养的孩子,而我用匿名资助他应该有四个年头了吧?我捂住胸口,百感交集!

我轻轻带上铁门,转身抬头一看,蓦然发现母亲家的那幢公寓就在马路的对面,以某种姿态高高地立着。

那天,站在十五楼的窗前,当我决定最后一次点燃香烟时,看到儿时的小鱼幽灵般从那些旧砖瓦房里闪了出来,诡异地向我挥了挥手。

(原刊于《辽河》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