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20日
在从西安去北京的路上,出了秦岭,过了函谷关,地势逐渐开阔起来。中原大地上,放眼望去看不到山,像是一宗卷轴被肆意地抛向彼端,平原的风景就这样在眼前舒展开来,在列车的窗口一帧帧地播放。
这一幅关于麦田的画卷被时间的画笔一日日涂鸦着,涌动着变幻的光影和美感。三月的时候,麦苗正青翠,列车飞驰,我的目光也被拉扯着,只来得及掠过尖细的叶子,那浓郁的绿流淌着,在我心里留下婴儿柔发一般的触感。到了六月,麦子已被收割,整齐的断茬儿依然金黄,像一个汉子新长出的胡楂,目光所及亦变得粗粝了,磨得心头一阵儿刺痒。
而不变的是麦田之中的墓碑。偶见几十座墓碑聚集着,想到每一座墓碑下面都有着一个静默的亡魂,而死亡被集合起来,这静默就如黑云压城,让人多少有点儿惶恐。更多见的是田野边缘零散的两三座墓碑,或只有一座,旁边多有一棵大树。从列车上看过去,金黄的麦浪里,它们是那一处低矮的漩涡,而联合收割机推挤着麦浪渐渐退潮,那些墓碑却像是长高了不少。曾经被遮挡的那些低矮的土丘也浮现出来,几点苍绿的隆起,像是这片褐色地毯上几朵温柔的刺绣,带着一种孤寂的温情。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墓主人的模样。黝黑的面庞,花白的头发,刀刻一般的皱纹,因为久做农活而粗大变形的手指骨节。从困苦中来,一生节俭,在尘土飞扬的大集上,喝一碗滚烫的羊汤,在被镜头定格的照片里,衣服上有着崭新的折痕,笑容干涸在微张的嘴唇上。他们是那么平凡、普通,或许一生并无机会离开这片平坦的土地,也并无跌宕起伏的故事口口相传。他们正如同这泥土本身。在广阔的农村,人与土地之间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锄头和犁铧刻下一首无言的歌,却传唱了数千年。
太阳、雨水、土壤构成了宏大的基调,阡陌纵横,交织成乐谱,人是奔波其间的音符。太阳先起头了,它丝毫不吝惜光与热,抛洒着滚烫的激情。小麦是太阳的信徒,以麦芒呼应着天空的召唤,生根、长叶、分蘖、抽穗、灌浆,在原地完成一生的朝圣。
雨是顽皮的旋律。雨来了,脚步整齐,扑向大地,又消失其中。播下种子的人把饥饿一并播下,攫取土地养分的麦苗也仿佛饿极了,根系牢牢攥住土壤,将其中的水分挤了又挤。等到雨停了,细长的叶子便又向上蹿了一大截。但在抢收的日子里,人又怕极了它的不请自来,怕极了它无常的袭击。土地是沉默的谱,这一切的奏鸣发声于土地,而土地却不发一言,只随着四季遥遥共振。
这周而复始,便是“过日子”的具象。正如麦子在秋天被种下,在冬天藏在雪下,在初夏被收割。只是麦子永远年轻,从青绿到金黄,从细弱到饱满,每一年都有新的芽。人却在收割中变老,直到变成麦田中矮小的土堆。总有人想像挣脱命运一般挣脱土地,也总有人最终生出了根,扎入土地,成为它们的一部分。终于,他们一生的故事都分解了,破碎了。麦粒里有先人的絮语。这絮语被磨盘碾碎,被锅灶烹煮,被牙齿咀嚼。最好的纪念不是坟前的花,是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我”,但又处处是“我”。无需立碑,亦无需在碑上雕刻被加工的生平,他们更懂得轮回的真谛,参破了取舍的奥义。
只是我曾经看到的世界,村庄里的人们,背起沉重的行囊,走向沸腾的城市,从一个个出站口被吐出,黑压压的浪潮聚集又分散,最终无声无息隐没于此。只在一年中的某日,带着复杂的气味回来——混合着香水、咖啡、外卖和汽车尾气,那是专属于城市的气味,却唯独缺少了泥土的气息。在坟前仓促地伫立,活着的人与土地渐行渐远,而长眠于土地下的人们,又该如何看待这些远去的背影呢?
列车继续前行,日光逐渐柔软下来,我依然久久地伫立在列车的窗前,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麦田。一幅壮丽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在如蜜糖般浓酽的光线中,联合收割机如同钢铁巨兽隆隆向前挺进,麦穗被卷入传送带,整齐的车辙在麦浪中显现,在暮色中像一个绚烂的梦,像一首悠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