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09日
我的父亲总是打我。我想,他秉承的是“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的家教思想吧。
记得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学校刚刚放暑假。那天中午,天气特别热,家里的小黄狗趴在门槛上伸着舌头喘着粗气,门外梧桐树、黄楝树上的知了声声叫个不停。
我光着膀子,赤着脚丫在家乘凉。突然,门口探出三个小脑袋,是六秃、元元和飞飞。他们一个劲儿地向我挤眉弄眼,还不停地向我招手。
我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和三个小伙伴心照不宣地跑向村东的河潭。我们光着脚丫踩在河滩上,正午的河滩烫得我们一蹦一跳的。我们扎进河潭,半天才露出头,一个个地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水花四溅,怎一个凉爽了得!
河潭东面依山,山上有一块巨石,向河潭伸出约两米,便成了我们的天然跳台。我们爬上巨石,排成一排,练习跳水。元元胆小,站在岩石边试了又试,就是不敢往下跳。六秃偷偷从后面一推,元元直溜溜掉下潭,双手在河潭中乱扑腾,引得大家一阵哄笑。飞飞胆子大一些,退后几步,小跑到岩石边,张开双臂,直接跳下,只听“嘭”的一声,像颗炸弹在水中炸开了花。
我和六秃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站在岩石边,弯曲双腿,腾空而起,在空中变幻姿势,头朝下坠入河潭中。六秃更是花样百出,退后几步冲到岩石边,高高跃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头朝下,双手笔直在前,双腿并立在上,人成一条直线像根绣花针一样插入潭中,水面只泛起几朵水花,赢得我们阵阵叫好。
我们玩得正兴浓,元元眼尖,推了一下我和飞飞,并喊道:“快跑!打将来了!”
我抬头一看,只见我父亲和飞飞的父亲一人手持一根荆条朝河滩上赶来,父亲边跑边撸掉荆条叶。
我和飞飞撒腿就跑,连裤子都来不及穿。飞飞年龄比我大两岁,跑得飞快,他父亲追了一阵子就跑不动了。
我父亲对我穷追不舍。慌忙之中,我一脚踩在沙坑中,摔倒了。父亲一个箭步跨上前,左手按住我的后背,右手抡起荆条不由分说地抽打我的屁股。那荆条抽得又狠又快,痛得我杀猪似的嚎叫。
飞飞父亲见我父亲打我打得不像话,一把推开我父亲,抱起我说:“哪有像你这样下死手打孩子的!”
刚好我母亲跑来了,一把从飞飞父亲手中抱过我。她看到我前胸烫得赤红,屁股也被打得条条红印,不禁嚎啕大哭:“我的儿啊,莫怪父亲狠心打你,你要是淹死了,我和你父亲老了指望谁啊!”
那一刻,我恍惚听懂了,父母亲连生三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个幺儿子,我这个幺儿子的到来,如一团跳动的火焰,照亮了家里每个人的心田。
但是,被父亲摁在河滩上暴打的奇耻大辱,像种子一样悄悄埋在我心底,我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和父亲掰一掰手腕,一雪前耻。终于,在我十九岁那年夏天,父亲被我用双掌推倒在地。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参加高考。揭榜日,全班六十七人,十五人榜上有名,我名落孙山。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落榜的信息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我鞋也不脱,和衣倒在床上,蒙头闷睡。
这时,父亲收工回家,问母亲我考试的情况。
母亲轻声叹道:“好像没考上。”父亲一听,暴跳如雷,大声责骂:“孬种!乌龟吃大麦——瞎糟蹋粮食!”
我心里怄着气,顶嘴道:“你才是乌龟吃大麦呢!”
父亲听了,火冒三丈,冲进房间,对着我的后背就是“咚咚”两拳,打得我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了。
我“腾”地从床上站起来,把父亲狠命一推。父亲倒退两三步,被一张椅子绊倒,仰面朝天。我吓了一跳,转身就逃。父亲追在后面骂道:“反了!反了!还敢打老子!”
我没有胆量打父亲,我只是困兽犹斗,情急之下,推了父亲一把。
母亲在后面一边跑一边笑着对我喊:“快跑,到同学家躲几天再回!你父亲自己绊跤了还赖人!”
父亲早已被我的大长腿落下丈把远,气急败坏地指着我骂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在同学家躲了几天,回来听母亲说,这几天父亲把一季的早稻收成全部变卖,托关系为我争得了一个复读指标。
我回家后,吃午饭时,父亲瞪了我一眼,我把嘴巴噘了噘,脖子梗了梗,相对无言。
自此以后,父亲感受到了儿子的反抗,我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我和父亲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好像擂台上的两个对手,你不动我也不动,相安无事二十多年。真的没想到,在父亲七十多岁,我四十岁的那一年,父亲又出手了。
那年春节,我开着崭新的小轿车载着妻子、女儿衣锦还乡。车进院门,父亲手持丈八长竿,竿头挑着的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刹那间,院门前满地飘红,像铺了一层红地毯。
左右隔壁的父老乡亲听到鞭炮声都围拢过来,对着我那黑亮黑亮的小轿车啧啧称赞。父亲一支烟接一支烟散给众人,满脸沟沟壑壑的皱纹里藏着的全是喜悦和荣耀。
当天下午,恰好儿时的伙伴六秃、元元、飞飞都回来了。当晚,六秃做东,我们四人喝了三瓶白酒,酒后打麻将,闹腾到半夜才归。第二天晚上在元元家,亦如此。第三天晚上,我们四人在飞飞家喝完两瓶白酒后,迅速从酒场转向麻将场。
那夜,屋外天寒地冻,北风呼啸,偶尔传来一两声鞭炮响,惊得一阵狗叫。屋内,麻将桌下的火盆里炭火红红,把小屋烤得暖融融的。我们一个个战斗得热火朝天。父亲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牌桌前,父亲是怎么进屋的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脚步轻得像猫走路。
飞飞赶紧站起来给父亲敬烟,父亲理都不理,抡起拐杖,“啪”的一声,砸在麻将桌上,麻将子儿四下乱飞,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
六秃、元元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父亲举起拐杖来打我,我眼疾手快,反手抓住,用力一拽。
天地良心,我只是想夺过拐杖,根本没有想伤害父亲的意思。哪知我拽的力气太大,一下子把年迈的父亲拽倒了,他一头撞在火盆的铁架子上,额头破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滴。
飞飞赶紧找来创可贴,横横竖竖贴了四五张才把父亲额头上的血止住。
父亲左手摸着伤疤,右手指着我骂道:“你张狂个球!你大爷一夜之间输了三担田、五间房!输得倾家荡产!是老子撑起了这个家!”
那夜,我无地自容,满脸羞红,我真希望那拐杖能重重地击砸在我身上。
如今,父亲八十五岁了,身材佝偻,步履蹒跚,垂垂老矣,拿一双筷子都拿不稳,再也打不动我了。父亲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