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4日
好像是在一个秋天,她突然出现了。隐约记得她高高的,香香的。
那一年我六岁,我和妈妈住在姥姥家有两三年了。
姥姥家只剩下年近三十的三舅没成家了,姥姥很着急。
她是经媒人介绍来的,妈妈让我管她叫姨。她一头玄青的长发,吊起马尾,马尾上的头绳上拴了两个塑料小苹果。她唇上的口红,红艳艳的。
相亲,当地话叫打对面。登门了解彼此的家庭状况,叫看家。女方也可以小住几日,以便进一步了解。
她来姥姥家小住了几日。
每到晚上,姥姥家外屋的大炕上,挤满了我们连老带小四个女的,三舅和姥爷则去了里屋。
我挨着她躺下,侧身朝向她。每晚临睡前,她都会摘下头绳,用双手向后撩一下头发,让头发漫过枕头的另一边,乖乖地随炕沿垂落。她的头发下垂,都快要碰到地面了,像青幔。
那条挂有两个塑料小苹果的头绳就放在她的枕边,同时,也近在我的眼前。我很喜欢她的头绳,想用手去拿来玩,却不敢。
农历八月十五到了,农村都有赏月的习俗。月光下,姥姥准备好了供品:新出土的花生、黄元帅苹果、红枣、月饼。
小院里,有几分凉意。秋天独有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撬开了我所有的感官。我站在门口仰望,月亮已经升起,随之升起的还有香炉碗中的袅袅轻烟。
她说:“躲到门后去,一会儿你就会看见月亮上的小白兔来供桌上拿月饼。”
“它为什么拿月饼?”
“它要拿月饼回月亮上,给嫦娥。”
嫦娥?嫦娥是谁?她为什么不自己下来拿?
我想问,可我怕耽误小白兔拿月饼,便急促地跑离院子,扒着门缝儿瞧。过了许久,我并未见到小白兔,直到赏月结束,姥姥撤了供桌。
那天晚上,我的小脑袋里演示了一个过程:月亮上飞下来一只小白兔,它悄悄地跳到供桌上,啃了几口什锦馅月饼,又剥了几枚花生,最后连吃带拿,捧起四块月饼飞回月亮上。最后,它还很友好,给我留了一块月饼。
一天下午,在家人忙着做晚饭的当儿,她见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说:“咱俩玩儿点什么吧!”
我心里的花“歘”地一下开了。可玩什么呢?
我疑惑的时候,她说:“来,咱俩用头绳踢毽子。”
说着,她扯下头绳扔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碰她的头绳,不但可以碰,还可以踢。
在院子里,我们分别站在东西两端,两个拴在一起的小苹果在空中飞来飞去,我的笑声和“毽子”一同飞上了天。
原来,头绳不止可以绑头发。
刚踢了几个回合,在果园里干完活儿的姥爷回来了。一进大门口,姥爷的脸上就降了霜儿,用嗓子眼儿“哼”了一声,便回屋了。
我们原地立正站好,随即也灰溜溜地跟进了屋。
那晚,我亲眼见她喝大米粥时,口红染红了碗里的米汤,可她硬是喝下了肚。
一个月后,她又来了,和三舅渐渐熟悉了。
一天,我、她和三舅一起去大河边洗衣服。
衣服其实是用肥皂事先在家里搓好的,我们只需在大河里淘下肥皂沫就行。水凉得很,她说她不拧衣服,免得衣服出皱。她便把衣服沾了沾水,直接捞出来,水汤汤地放在大盆子里,端着盆回了家。
衣服被她直接挂在晾衣绳上,像下雨了一般,滴滴答答。我和她在绳下走了好几圈,水滴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清凉凉的。我俩笑着、闹着。
入冬的一个清晨,三舅拿着她送的衣服去她家。临行时,姥姥说:“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下午,三舅回来,姥姥问:“你怎么跟人家说的?”
“我就说我们不合适。”
“她又是怎么说的呢?”
“她没说什么。”
从此,我再没见过她。
二十余年后的某一天,我偶然听人说,她没生孩子,过得不尽如人意。
她终究没成为我的三舅妈。该是怎样的人家,才能配得上她的自由与浪漫?
她满足了我所有可以跳出条条框框的念想。就像是天上的云,可以是白的、灰的,也可以是黑的、红的。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可以云山雾罩,也可以漫天化雨。抑或,天上的可能并不是云,是一朵大白花、一团柳絮……总之,你大可随意。
如果换成现在,我的三舅妈该是她了吧。
车壳子
道旁,一辆旧客车,白底,车腰处绕了两条红道道,车轱辘和座位早被卸掉了,空留一副锈迹斑驳的壳儿。
那时的路是土路,机动车少有。路上慢悠悠走的,大多是牛车、马车、自行车。这空车壳子置于路旁,并不耽搁路上的车正常通行。
村里有个李大山,人称巧手,素日里好鼓捣东西,擅长修鞋。他有小儿麻痹症,即便架拐,也一扭一扭的,有时还一弹一弹的,像踩上了弹簧。肤色灰蒙蒙的,一气儿灰到脖子根儿。
不知是哪天,李大山入住了这辆空车壳子。他将车窗擦拭了一遍,在前挡风大玻璃窗内挂上了女孩子喜欢的耳坠和项链。
我的第一对耳坠就是在他那里买的。耳坠是一对红色的陶瓷小花瓶,小花瓶上点缀了两朵小白花。小花瓶不过半寸高,极为精致。毕竟是小孩子的饰品,耳坠是螺丝扣的,挂到耳垂处,可以拧,能调松紧。
后来,我又相继从他那里买了两条项链,塑料珠子的,一条红色,一条橘色。
上车往里去,有个空地儿,有个铁鞋拐子,旁边的鞋盒子里放着小钉子、鞋掌、小锤子之类的工具。
起初,来找他修鞋的少。大家多是穿布鞋,鞋坏了,自己就用针线缝一缝。
到了冬天,李大山在车壳子里盘了个火炉,红砖头围上几圈,黄泥抹缝,烟囱伸到窗外,滚滚白烟,乍一看,仿佛蒸汽汽车在缓缓行驶。
村里的冬天,人们闲得除了慵倦毫无别趣。一些人整日围坐在这个火炉旁,卷着旱烟丝,边抽,边唠闲嗑。李大山从人们的闲聊里知道,村里马上就要修路了。
立春后,大卡车来了,工人在路的两旁,每隔五米卸一堆沙子。村里有人定时扬沙护路。
又过了三五年光景,村里的人开始流行穿皮鞋,连我这样的小孩子在过年时都能捞着双上好的牛皮鞋了。
渐渐地,李大山的车壳子修鞋摊热闹起来了,整日“叮叮当当”。他在手摇补鞋机前干脆放两个小马扎,那个鞋盒子里的工具也渐渐多了,鞋底刀、锉刀、强力胶水、锥子、钩针……散发着铁锈味儿。
没多久,村里下通知——修柏油路。
这下可急坏了李大山,他怕清理路面时保不住车壳子。谁知村委会主任早就知道他生活困难,需要帮助,便把车壳子拖到路对面的一栋小房子的前院里。这是栋废弃的半地穴式房子,门靠最左边,进屋时需下两三磴台阶,窗户下沿与路面相平,贴着窗玻璃能看见行人的脚踝。
李大山搬进了这栋房子,车壳子真的成了车壳子。
柏油路修好了,宽阔平坦,伸向了远方,成了这座村落与外界相连接的纽带。行道树位列柏油路两边,蓊蓊郁郁。
路上,机动车越来越多了,车壳子斜对过,新开了一家修车店。
柏油路修好了,村里的苹果销路就好了。
农历九月初九一过,苹果就下了树,引来了收苹果的老客,他们相中了李大山家门前的大院子和车壳子。
红彤彤的苹果在院里堆成了山,当地妇女成了临时雇工,卡板量苹果、选苹果、包苹果,一气呵成,苹果入了纸壳箱。
李大山帮雇工们热饭、烧水,偶尔也给老客下碗面条,炉子上连日热气腾腾,屋子里满是烟火气。
赶上晌午,秋阳落满院子,李大山拿起大扫帚,一瘸一拐地挪着步子,扫着翩翩打旋儿又随即落了地的叶儿,仿佛扫走的不是叶儿,是寂寞。
老客收完了几货车苹果,临走时,从皮夹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塞给了李大山。四季里,就数这一季最热闹了,李大山笑了。
修鞋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把穿坏了的鞋直接丢掉。
一天,我拎了两双鞋进了李大山的小房子,屋内旱烟味、咳嗽声混成一团,眼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的两双鞋,一双需要钉个前掌,一双需要粘胶,他对症下药,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
我特意看看他那双大手,这怎么能和“巧”手挨上边儿呢?他的手指骨节又粗又大,黑黢黢的,就像葡萄的虬枝一般,弯弯曲曲。手指头磨得乌亮,右手食指的指甲被老旱烟熏成了浓浓的黄褐色。
一年后,李大山离世。
我问妈,李大山怎么走的?
老了呗,村里送他去医院,他不去,死也要陪着车壳子。
李大山走了,像依旧留在大院子里的车壳子,曾被遗弃过,又被需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