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2日
蒲河北岸大学城,有栋灰色高楼,这是一座藏着多个写字间的楼房,旋转门被十几级台阶抬在高处。
我应约去拜访一位作家。
电梯门开了,从我身后蹿出一只白猫,“喵”的一声抢先挤进电梯。这猫白得纯粹,并泛着光,眼睛清澈明亮,仰着小脑袋,贴在我的脚边,仿佛遇到一位旧友。
我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它,熟悉又亲切。电梯间有三面镜子,穿着淡紫色旗袍的我曼妙雅致。白猫也看着镜子里的我,它又叫了一声。我有些窃喜,也回应白猫一声“喵”,不喜欢小动物的我,第一次与白猫有了交流。
电梯到达七楼,门一打开,白猫率先冲了出去,在一间开着门的屋门口停下来。刚好是705,我要找的房间。
作家正在整理书架,一身得体的乳白色麻布衣裤,干净利落,乍一看与白猫很搭。只见作家刚刚微笑的脸,像被针刺了一下,笑容凝固片刻后又散开了,招呼我里边请。
白猫趁势跳上沙发,贴在我的身旁,我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怕它伸出爪子毁了我的旗袍。作家拍拍白猫,和气地说,这白猫喜欢穿旗袍的漂亮女人。他又对白猫说,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下楼去玩吧。
白猫瞪着湛蓝色的眼睛,理都没理作家围着我转了半圈儿,又蹲在我的脚边不动了。
我往沙发中间挪了挪身子,白猫也跟着我挪了过来,并用祈求的目光抬头望着我,我后悔穿了这件淡紫色旗袍。
作家泡了壶茶,递过来一杯放在茶几上。茶杯里飘出淡淡的茉莉花香,他回身又坐回到写字台前。
我与作家相识,是在书店搞的一次文学沙龙活动中。那天,是作家的新书分享会,我以读者的身份提了几个问题,作家很认真地作答。那天我也是穿着这件淡紫色旗袍,作家看我时的神情跟今天一模一样。活动结束时,作家和我互留了联系方式,还请我坐在他身旁与嘉宾一同合影。
作家端起茶杯,目光盯在我的旗袍上,盯得我满身不自在,我看了一眼白猫,白猫正在打瞌睡。
作家的话题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风靡全球的旗袍说起。作家说,你知道阮玲玉饰演的每个角色都会穿不同的旗袍吧?我点点头。
每次看见阮玲玉身着旗袍的剧照,总会给人一份美丽与哀愁的心动。作家停顿了一会儿,仿佛陷入一种无法挣脱的情绪中。
我插话聊起作家张爱玲的旗袍情结。张爱玲喜欢旗袍到痴迷,自己动手做旗袍,把床单做成旗袍,还把复杂的情感延续于笔下的人物。印象最深的是《倾城之恋》里白流苏脱下来的那件月白蝉翼纱旗袍,大概是被月光浸泡过的吧。
聊到阮玲玉与张爱玲的结局时,作家忧伤地说,可惜,红颜薄命啊。
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作家,竟忘记了喝茶。白猫似乎听到催眠曲,在我的脚边打起了瞌睡。
作家起身给我续茶,我拘谨地起身向沙发后面退了退。十几平方米的房间被书堆得满满当当,过道狭窄,慌乱中我踩到了白猫的爪子。白猫“喵”地叫了一声退到门口。等我坐下后白猫又悠然地迈着步子,懒洋洋地回来了,再次蹲在我的脚边。白猫毛茸茸的身子紧紧地贴着我的脚踝,我感觉很温暖。
作家又聊起了街头流行的国风改良旗袍裙,最后,他将目光落在我的旗袍上。
我非常好奇作家的话题为什么一直在旗袍上,我点头附和着。我说我很喜欢旗袍,家里有十几件不同风格的旗袍。
作家说,他喜欢研究旗袍,也写过穿旗袍女人的故事。我环视一周,潜意识里想知道,此前这屋子来过几个像我一样穿旗袍的女人?除了聊旗袍,作家与她们都聊了什么?或做过什么?越想越紧张。
夕阳爬上窗口时,作家的话题一直没离开旗袍,目光也一直盯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的骨头里。我赶紧找个空隙,拍拍白猫柔软的身体,示意猫,也是示意作家我准备告辞。
临出门,作家给了我两本他收藏的书让我带回去读。送我到门口时,他说,有空再来交流。
白猫好像很懂我,立马抖抖身子,伸伸懒腰,“喵”地叫了一声,跳下沙发,前头带路。
下楼时,白猫像老朋友一样伴我到旋转门外。白猫停在台阶上,冲着我叫。我学着作家的样子拍拍白猫,就算礼貌道谢吧。
地铁上,我翻开作家的书,装帧精美,色彩雅致。一张精致的手绘书签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夕阳余晖里,作家拥着一位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女子依偎在沙发上,女人怀里有只白猫正在打瞌睡,下面一行金字:白猫打瞌睡的午后时光——写给大洋彼岸的爱人。
红丝巾在飞
长江桃花村码头,一艘游船鸣笛起锚,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在追赶游船。小伙子背着个硕大的摄影包,手牵着姑娘,姑娘脖子上戴着一条红丝巾,很扎眼。
船在江中走,景在水中流,小伙子陶醉在三峡的奇峰异石中,举着相机在甲板上取景。
镜头里,飘进一条红丝巾,接着闪进姑娘溢着笑的脸。姑娘舞动着婀娜的身姿,小伙子随着她转动,咔嚓咔嚓地按下快门。
月亮升起来了,江面银光粼粼。小伙子拍了一张圆月下的红丝巾女神。一夜漂在江中,黎明成为小伙子的另一个期盼,太阳羞答答露出笑脸时,那条红丝巾已飘在船头。
白云萦绕着神女峰的腰肢,诗意的神女峰陶醉着小伙子,红丝巾又飘来了,姑娘手指神女峰的方向,冲着小伙子笑,一脸灿烂。
夕阳红透了山峦江水,把姑娘和小伙子染红了,融化成一抹萦绕于山水的红丝带。系着红丝巾的姑娘,一会儿飘在船头,一会儿飘在船尾,小伙子追拍着姑娘。
船靠岸,渡口一片幽静。石拱桥下桃花盛开,小伙子拉着姑娘,他们的手扣得紧紧的,约好明年还来游三峡。
小伙子家在南方,军校毕业后去了武警支队。姑娘正在北方读大学,约好明年毕业就到小伙子所在的城市共筑爱巢。
暑假前夕,姑娘边整理论文准备答辩,边拿出那条红丝巾,憧憬着樱花盛开时和小伙子再游三峡,旅行结婚。这是他们的约定。
记忆的灯,明亮了姑娘的记忆,却黑暗了小伙子的城。
北方阳光灿烂时,南方进入了梅雨季节。小伙子所在的城市台风频繁抵达,无奈之下,人们只好相信钢筋水泥的忠诚,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台风携雨一场接一场,一声令下,小伙子所在的武警支队奉命去渔村转移群众。
小伙子始终冲在最前面,他在微信里跟姑娘说,他是一名战士,此时必须坚守在一线。嘱咐姑娘不要着急,天晴了,雨停了,月亮升起时,等他归来的好消息。
台风停了,没有小伙子的消息。姑娘安慰自己,一定是台风刮断了信号,他在执行任务,没办法联系她。
此时,小伙子正躺在南部战区医院的抢救室里,满身管子,监测仪器嘀嘀作响。原来,小伙子在执行任务时,为帮助一个孕妇脱险,自己被台风卷走了。台风过后,救援队在沙滩上发现小伙子时,他已奄奄一息。
姑娘赶到了小伙子身边。
小伙子听到姑娘的呼唤,睁开眼睛,用拒绝的眼神看着姑娘,有气无力地说:“台风来了,快走,我要去救人。”姑娘连忙安慰他:“天晴了,台风过去了,没事了。”小伙子无力地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姑娘照顾着小伙子,医生说:“他的病情不稳定,有可能醒过来,也有可能永远这样昏睡下去。”
姑娘不相信,每天给小伙子讲他们一起游三峡的故事,讲他们的约定,唱他们一起唱过的歌。
小伙子在昏睡中,看见了荒野里飞跑的影子,他被一个人带着飞跑。朦胧中有条红丝巾在后面追,他大声喊着:“别过来,别过来,这里危险!”
十几个昼夜,姑娘一直陪着小伙子,直到她昏倒在医院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了不曾去过的地方,灯光幽暗,小伙子在前面飞,她追上他,他牵着她逃离了黑暗。
“醒了,醒了。”姑娘听到呼唤声,睁开眼睛,她看见刺眼的光,还有医生、护士。姑娘醒了。听医生说小伙子也醒了,她急忙来到小伙子的病床前。小伙子看着姑娘,有些发呆,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姑娘摇着他的肩膀。小伙子问:“你是谁?我在哪儿?红丝巾……”
姑娘手忙脚乱地打开旅行箱翻出红丝巾。小伙子接过红丝巾,捧在手上,又搂在怀里,不再理姑娘。
医生安慰姑娘说,小伙子脑部受到撞伤,可能失去了部分记忆,康复后会慢慢恢复的。
姑娘看着小伙子,眼中泪花闪闪。
咖啡与茶
每次经过街心广场,他都会不自觉地望一眼临街的一角,想起与她一起被咖啡香气所陶醉的时刻。
他与她相识在这家咖啡厅,如今,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南方。
她第一次来这里喝咖啡,是一次偶然,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比她年长几岁,她叫他老师。
不喜欢喝咖啡的她,因为他的蛊惑来到了咖啡厅。他说自己出生在国内,却对咖啡钟情。她看着他笑,他天生一头卷发。喜欢穿旗袍品茶的她,被咖啡的香气所吸引。她抿了一口咖啡,不禁赞叹,活色生香。这不是她记忆里咖啡苦涩的味道。
他帮她点的这款咖啡叫抹茶咖啡,很适合她。他会意地笑,以证明自己选对了地方。她喝一小口咖啡,看一眼对面的他,而他正在看窗外的风景。他发现她在注意他,歉意地收回目光,伤感地说,北方的冬天让我想起南飞的鸟。
一次小聚,他们喝多了。他与她到咖啡厅醒酒,还是临窗的位置,她胃里翻江倒海,控诉着酒的罪过。他坐在她对面,心里波涛起伏。
他先送她回家,忙乱中把皮夹落在咖啡厅,他全然不知。
三天不喝咖啡就没精神的他,再来咖啡厅时,服务生询问他是否有东西忘在这里,他摇头说没有。当服务生拿出一个黑色皮夹,他才如梦初醒,谎称不想要了。服务生让他看看里面的东西是否有丢失,那是他用来做样子的道具,里边只有几页无关紧要的稿纸,他忙拱手道谢。
这些事儿都是后来他讲给她的,笑得她前仰后合。这酒是好东西,可以交朋会友,有时也是坏东西,让人想入非非,断片丢人。她暗自发誓,下不为例。
时间一久,他与她经常来喝咖啡,也偶尔去别处品茶。
原本品茶是她的喜好,西湖龙井、台湾乌龙、云南普洱、安溪铁观音,没有她不知道的,重要的是她还通晓每种茶的功效与冲泡方法。对于他,这些是陌生的。
她说,咖啡的香气过于隆重,不像茶有淡淡的香与回甘。他说,茶的清淡不能让他保持一种振奋的状态,红茶的味道偶尔享用还好。
他们坐在咖啡厅里聊茶,坐在茶楼里聊咖啡。他们对咖啡与茶有着各自不同的见地,冥冥之中咖啡与茶早已成了他们的朋友。浓郁的咖啡和清淡的茶缥缥缈缈,缱绻着时光。
她骨子里有一缕茶香,淡淡地飘着。一个人的时候,她常手捧一本书,案头一杯茶。她与茶的缘分,缘于一杯铁观音。
那是她刚走上工作岗位,青涩、单纯。她的上司是一位成熟干练的中年男子。她的第一项工作是去街头找正宗的安溪铁观音。
在一座飘着仙气的茶楼,她找到了铁观音。茶女打开一泡品尝茶,给她观赏,翠绿色的茶成球状,慢慢在水杯中舒展,一股清香瞬间征服了她的味蕾,一杯铁观音让她认识了茶。
她的上司痴迷于茶,有朋友送来新茶,就会约她一起去品,边品边聊。她起初不懂茶,上司便细细地讲给她听。讲八大茶系与铁观音的传说,讲茶的制作流程,讲自己与茶的故事。她静静地听,微微地笑。上司说她就像这茶,清淡、幽香。她听了,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就这样,她喜欢上了喝茶。
后来,上司调走了,她成了这家茶楼的常客。闲暇时,她冲上一杯茶,看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沉浮,看茶汤慢慢变绿变淡,然后细细品尝,体味它的香气。一叶一盏,清澈的茶汤,让她静下来去品味心中那朵未开的莲。
他听完她与茶的往事,他说他与咖啡也有好多要说的话。他说,她现在坐的椅子上曾经坐过画家、作家、诗人,还有生意场上的哥们儿。在这里喝的每一杯咖啡,都有一段故事。他正在构思一本与咖啡有关的书。
她大有兴致,给他的书起名叫《咖啡里》。可没有等到他的新书出版,她就去了南方,那个产铁观音的地方。她在那里开了一家“在这里”茶楼,每天一杯清茶在手,做个读书人。
听他说,他还常去那家咖啡厅,继续着咖啡的故事。还说,等他的《咖啡里》出版,邀请她回来开发布会,因为她在这本《咖啡里》。
一年后,她偷偷回来,想去他们常去的咖啡厅,结果找不到了。听人说,早就动迁了。
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他激动地说,他正在筹备他们的“咖啡与茶”。他问她在哪里,他要马上去见她。
不久,一辆载着咖啡机与茶壶的小黄车停靠在蒲河岸边,几张桌子,几把阳伞,一个“咖啡与茶”的条幅,他在忙碌着做咖啡,一个女孩在弹着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