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09日
海丹青
夜未央的西海岸迎来东方拂晓的熹微之光。海面“鸿雁于飞”,海涛“滔滔于天”,来自东方的第一束阳光,照亮营口市博物馆的玻璃柜角,点燃三足陶鬲三千年前残留的渔火。渔火中幻化着出海记事的绳纹,辉映着商周先民仰望候鸟的姿态,一字一行点亮青铜时代人类与候鸟共享自然的原始契约——澎湃的鸟群向渔民传递潮汐与渔汛,它们用迁徙的节奏提示农家农时即将来临。遮天蔽日的羽翼之下,萨满民族占卜的祈愿在天地之间伴随风声,与没沟营“巴尔虎人”的53枚铁腰铃共舞。那不是历史的偶然,更不是岁月的只言片语。
从辽河口蔓延开来的5427平方公里的土地之上,候鸟早已书写历史的必然。在金牛山遗址出土的、令考古学家欣喜若狂的骨笛,是用鹤类尺骨雕琢而成,每每吹奏,都流淌出雁鸣的泛音。正如庄子对“天籁”的钟情,迁徙的候鸟阵群向着东方,澎湃着大地的心跳,诠释着语言无法演绎的宇宙密码和自然规律。
逆着海风奔跑、追着潮汐浪涛,一路找寻候鸟来去的轨迹。春风吹来泥土的芳香,夹杂着历史的硝烟,吹过明代烽火台,戍边将士刻在青砖上的雁阵图,刀刀刻下归乡的渴望、笔笔烙下使命的忠诚。人、候鸟,无一不是永恒的漂泊者。我们为这历史的烽烟漂泊至今感到肃穆,我们为这勇士化身的海鸟感到肃然起敬。勇士的信仰如此慷慨通透,使命的召唤永恒矢志不渝。在这片土地与海洋的交界线上,浪涛拟出万古至今千百万种历史的形态,万千海鸟在上空盘旋、以沧溟浪涛之势战风斗浪,万千勇士在这里聚集,高声鸣唱战斗的高歌。三国群雄逐鹿,甲午海战魂忠,战鼓隆隆犹在耳畔,英雄豪杰曾在这里跃马扬鞭、追逐风的桅帆。
浪涛茫茫、风雷翻滚在暴雨前的海面,时空的飞船再次穿越到1861年的辽河渡口,汽笛声警醒沉睡的湿地与入海口,海鸥群起于阵阵汽笛声的轰鸣,沉睡的湿地与滩涂在海关钟鼓楼紧紧咬合的齿轮声与鸟群的和鸣中惊醒,民族的伤逝在狂涨的大潮中挥动起万千水草与莽莽苇荡,伴随着朦胧的煤烟,在候鸟的航线上,在浩荡海面延伸的海床上,投下犹豫而深长的阴影。开埠通商的辉煌阵痛之下,来自五洲四海的铁锚与网罟深沉辽河口。一场最为沉痛的历史嬗变,正酝酿着一场持续百年的苦难辉煌。当海关官员在海关日志里写下“今日验货棉布三千件”,辽河老街的撂地艺人正仰望天空,喃喃自语“午时见天鹅群过,计百二十”。
忠诚的鸟儿从未更改历来的钟情。1904年更改传统路线,为人们传递日俄战争的讯号;1932年,数以万计的鸟群提前半月启程,向人们鸣起辽河大洪水警示的和鸣。鸟儿以来自空中的预警,如先知书卷般被战争与灾难反复印证。直到新世纪曙光照亮废弃的码头吊车,人们才真正读懂:候鸟不仅是生态晴雨表,更是文明兴衰的隐喻——“鸟择良木而栖”。
营口楞严禅寺的晨钟不觉,1948年东北解放时,僧人曾看见候鸟与南下大军同向而飞。时至今日,北斗卫星导航系统为迷途的候鸟提供电子坐标,俄罗斯科学家与中国同行共享鸟类环志数据。从牛河梁女神手握的玉鸮到如今湿地监测站的电子眼,人类对天空的凝望始终未变。当春汛裹挟着冰凌涌入渤海,西伯利亚的冻土又将开裂,而辽河口的守望,永远在季节的折返处。当“辽满欧”班列穿越西伯利亚铁路时,佩戴卫星追踪器的斑尾塍鹬正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飞越同一片冻土。这些跨越洲际的翅膀,恰如现代版的鸿雁传书,缔结着不同民族与国家之间生态延续的血脉相关。
这里是大辽河西流入海的神秘之地,渔民的祖辈相传着“三滩三水”的智慧:贝类养殖区要留出候鸟觅食带,渔船航道需避开海滩繁殖区。这种原始朴素的生态伦理,暗合着现代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核心理念。无独有偶,在蒙古国东部的环志站,中国志愿者发现明代《九边图说》标注的军镇,与候鸟补给点的经纬度惊人重合。令历史学家惊骇并为之庆幸的是,戚继光当年为防倭寇修建的烽火台,无意间为600年后的鸟类学家保存了原始栖息地的珍贵信息。同样,候鸟对辽河口的情有独钟,绝非是一场初见承欢的会面,而是一场千年不改的重逢。时空交错历史的坐标,卫星云图记载着文明的对话,候鸟用千百年来的迁徙,向今天的我们宣示着旧时军事防御体系与现代生态保护体系休戚共生,让彼时的预言与今天的故事,在亚欧大陆的脊背上完成了跨越千年的握手。
夕阳坠海,成群的斑尾塍鹬飞翔成橘色的云霞,那千万翅膀下掠过的每一处海浪,都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时空纽带。作为沿海经济带上的璀璨明珠,营口以“人与自然”深度对话的鸟浪奇观,缔造“一带一路”倡议与全球生物多样性框架的活体纽带。当轮船汽笛与鸟翼同时震动北纬40°的晨雾,镌刻着“营口鸟浪广场”的石碑在曙光中泛起青辉。它在日夜不息的潮汐涌动中,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自然港湾,拥抱横跨大洋的羽翼航道,让绿色可持续发展在环保与人文的历史苍穹下殊途同归。
“黑嘴鸥,白羽毛,春来辽东秋南遥——”童声清脆,与湿地深处的鸟鸣共振成古老的和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