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3日
薛雪短篇小说《雪落工地》发表在《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
我市作家薛雪的短篇小说《雪落工地》在《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发表,薛雪成为我市首位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作品的作家。 《人民文学》创刊于194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办的第一份国家级文学期刊,是中国当代文学期刊的领潮者。
雪落工地(节选)
薛雪
……
天晴了,到底是十月中旬,还没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地上、屋顶的积雪被太阳照得颓了,化了毛刺,软塌塌的不那么刺眼了,些微泛黄。
肖明躺在宿舍养伤,剩下的一半烟囱由老赵领人接着拆。宋文忠进屋看了肖明,确定就是掉个脚指甲盖儿,心放下来,告诉他工钱一分不少,别人多少钱就给他多少,又安慰他几句,就出去了。
老刘在工地上张罗得欢实,他没再跟宋文忠提向上汇报肖明受伤的事,俩人通完电话,他就让人把肖明从镇医院接回来了。
烟囱还有不到两层楼那么高,离地面近了,上面的人胆子就大了,老赵不系安全绳,说身上捆着那玩意儿碍事,耽误干活儿。老刘站在下面跳着脚骂,老赵他们才不情愿地把安全绳系上。
宋文忠听到吵嚷声从屋里出来,见老刘黑着脸叮嘱吊车司机还要和以前一样,随时升降吊钩,控制好安全绳的松弛度。交代完了,又冲上面恶声喊,不系安全绳掉下来算谁的?你们俩腿一蹬舒服了,老板钱遭罪,咱这活儿还干不干了?
一转头看见宋文忠,愤愤地说,这帮玩意儿,真不让人省心。宋文忠拿出烟给他,俩人吸着烟说了会儿闲话,就各自忙去了。
下半晌的时候出事了。当时宋文忠正和老刘在砖窑那儿转悠,就听烟囱那边发出了惊慌的喊声。俩人转头一看,老赵不见了,剩下的五个人趴在跳板上冲下面喊。宋文忠头发根子发奓腿发软,和老刘身子一蹿一蹿地往那边跑。
吊车轰响,把老赵直竖竖地从烟囱里拽出来,绳子上像吊着一截木棍。老赵坐在跳板上揉揉胳膊搓搓腿,冲下面说,没事,衣服厚,连皮都没破。说着,站起来又干上了。
老赵大意了,一只脚踏出了跳板栽了下去,幸亏有安全绳拽着。宋文忠和老刘对视一眼,都长舒了一口气。好半天,宋文忠怦怦跳的心才平复下来,索性在下面找个地方坐下,仰着脖不错眼珠盯着上面。
拆除的进度越来越快,第四天干了小半天,就彻底完活儿了,连砖都在洼地那儿码得整整齐齐。
下午,宋文忠去了项目部财务室,办好了手续,就等着打钱了。
从项目部出来,宋文忠觉得后背刺痒,这才想起多日没洗澡了,索性去了城里的浴池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让人搓下满地黑泥,洗得干干净净,才神清体泰地去更衣室穿衣服。拿出手机一看,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工区王经理打来的,回过去,王经理爽朗的笑声先传过来,笑过,才说,怎么,去潇洒了?
宋文忠说,洗了个澡,才看电话。
王经理笑声里就有了暧昧。宋文忠也不解释,等着他往下说。
王经理抬高声音说,别张罗撤场了,你们住处北边的那座大桥给你干了,组织人先清淤,今年争取把桩基干完。
宋文忠脸上跳跃着喜悦,追问,真给我干了?
王经理说,那还有假?项目部刚开的会,定了。你赶紧去把图纸领了,今天准备准备,明天就干。
宋文忠领完图纸,又去了市场,买了一大块瘦肉和几条鲜鱼,想了想,又往车上装了几箱啤酒。出了城,天就麻黑了。快到驻地时,他看到老赵站在路边,就把车停下,招呼老赵上车。
老赵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宋文忠问,你特意在这儿等我?
老赵嗯了声,说,先别走,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下,院里眼目多,我才在这儿等你。
宋文忠以为他要说包钢筋活儿的事,就说,大哥,有啥话你就说吧。他的心里是不想把钢筋活儿包给老赵的,老赵是木匠,如果可以,模板活儿倒是可以考虑。这话他没说,他想听老赵怎么说。
老赵半转了身子看着他,说,不管咋说咱是乡亲,看到啥我不能闷在心里,得给你提个醒。
宋文忠说,你说吧。
老赵门牙咬了咬下唇,说,老刘,你得防着点儿,我可听说他跟项目部领导的关系不一般。
宋文忠说,这我知道。
老赵把脸抽成了老树皮,你可不能大意呀,他那事有两年多了吧,风声早过去了,他重当老板是早晚的事。我是怕他撬你的活儿。
宋文忠笑了,说,那不至于,就算他想包活儿也跟我不发生关系,各有各的道儿。再说,老刘也算是救了你。你还跟我说这些?
老赵脖子一拧,说,我就真摔下来,你能亏了我家人?再说咱是啥关系,能一样吗?脸上有了恨恨的笑意,似乎因为老刘,他没摔下来倒是吃亏了似的。
宋文忠心里有些不快,耐着性子问,还有吗?
老赵说,肖明你也得注意,他跟老刘走得挺近,老刘当了老板,他们那伙人就能跟他走。
宋文忠没说话。这点他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愿往深了想,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老赵又说,兄弟你别不信我,肖明受伤,我估计是老刘出的主意,拿这个要挟你,把钢筋活儿包到手。
这倒令宋文忠意外。就想,虽说老赵是带有成见的猜测,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自己去见大经理时,肖明就砸了脚,现在想是有些巧了。难道老刘为大桥用了苦肉计?而肖明为钢筋活儿甘受皮肉之苦?或者是一石二鸟什么的?要真是这样,那这俩人可都是狠人啊。
反正我看到想到的都跟你说了,怎么办,你自己掂量吧。老赵说完,下车走了。
宋文忠从他僵硬的背影里看到了嫉妒和失落。他晃晃头,想把一脑袋的混沌晃清,却愈加混浊。索性想,就算老赵说的是真的又能怎样?不管老刘还是肖明,都得跟着我把这个活儿干完。以后,别说他们,我接不接着干还不一定呢,兴许真就回乡买个山场弄点啥呢。先顾好眼前,管那么多干吗,真是!
宋文忠启动了车子,把车开出了很大的声响。
老刘和肖明站在院子里,笑盈盈的脸迎着车灯。宋文忠料想俩人已经知道了大桥的事,心说:消息可够快的。
有这样一群人
薛雪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是农民身份,却干着建筑工人的活儿,因此,我们便给了他们一个比较客观的称呼——农民工。
这些年,文学触角或深或浅地进入到这个比较特殊的群体里。我们曾经为拖欠农民工工资愤慨过,为他们的生活、工作条件差呼吁过,甚至有爱心人士为了他们的子女教育、医疗等焦虑过。这些似乎都体现了我们的人文关怀,问题也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解决。这是时代的进步。
那么,现在涉及农民工题材的小说怎么写?是继续关注上述问题吗?其实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有自己的思考。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件已经罕见,因为只要不是跟黑包工头干活儿,工资由项目部兜底。吃的住的,农民工其实并不是很在意。他们关注的重点其实是有没有活儿干,能不能干到赚钱的活儿。他们不怕苦累,不怕冰霜雨雪,最怕的就是出门在外赚不到钱。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生存和赚钱。这大于一切虚无缥缈的关怀。干好活儿,多赚钱,是每个农民工内心深处的念想。
我们常说的大国工匠,在普遍的认知里,应该是那些各个技术行业的领军人物才配得上的称呼。这个观点我赞同,但是我觉得,“土得掉渣”的农民工也有不可磨灭的工匠精神。
是的,他们彼此间也许存在着挤压和挤兑,他们的心里或许没想过什么家国情怀,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市场,是生存。为了多赚点儿钱,他们也许会动用一些阴谋或者阳谋。包工头也许会尽力去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公司会给项目经理施加压力;项目经理会把担子分给包工头;工人间为了干点儿俏活也许会互相争夺。如此等等。每个人都为生存活着,为压力活着,战天斗地,直面生活的疼痛,还得机智勇敢地面对同类。
就是这样一群人,来自于不同地区的以“农”字头冠名的人,组织在一起,在高铁、高速公路的工地上,能打硬仗,能干好活儿,能攻克难题,成为铁路、公路建设的铁军。他们心中没有豪言壮语,甚至没想过什么家国情怀,但他们中有很多行业中的高手,有丰富的经验,几乎每个人都想尽力把活儿干得漂亮。如果有个柱子打得不够光洁,他们会感到很羞愧,默默地拿着工具去收拾,不吃饭,也得把脸面找补回来。这时候,他们所干的活儿不是饭碗,是脸面。劳累了一天,躺在床上,他们讨论的也是怎样把明天的活儿干好。这些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工匠精神。他们也会为自己的战绩自豪,说起哪条高速公路、高铁,他们总会骄傲地说,那座桥是我修的,那段路是我铺的。这是发自内心的骄傲。有很多建筑类的国企、央企,支撑这些公司发展的,除了公司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更主要的是千千万万的农民工。放眼全国,这些农民身份的工人又何止千千万万?
一直以来,有些人看不起一身灰土的木匠、瓦匠,面对满身汗酸的这群人,从心里不待见。
我想,作为一个作家,我能做的,就是要把这些写出来,让更多的人走近这群人的生活,体味他们的喜怒哀乐。如果读者能从中想到些什么,并去构想小说预留的几种可能,那就再好不过了。
与雪有关
董玉涛
薛宝民笔名薛雪。一直不明白,一个爽快朴实的男人,为什么取这样的笔名。《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雪落工地》,此时我忽然把他笔名的雪,与小说标题的雪联系起来了。
薛宝民20岁左右就踏入了文学创作的园地——在《辽河》杂志发表了小说《瓜王》。之后,他在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上陆续发表作品——《天津文学》《安徽文学》《延河》《福建文学》《今古传奇》《鸭绿江》《芒种》《岁月》《海燕》《太湖》……
薛宝民是个不知足的人,让自己的小说登上国家级期刊是他近年追求的目标。2025年春节前,盖州市落了一场大雪。这时候,薛宝民接到《人民文学》杂志社的通知:《雪落工地》将在第2期发表。作家薛雪,在落雪的时候,小说《雪落工地》登上国家级期刊。
薛宝民曾远离家乡,在高铁、高速公路的建设工地生活过。近几年来,他小说的题材大多来自这段经历。《雪落工地》也是这样的工地题材。小说中的人物,是和他一样,为了赚钱养家,远离家乡去工地干活儿的人们。工头为了和上级多要点活儿干,绞尽脑汁,还要为工人们的安全和工钱能不能及时要来而担忧;工人们则为了多挣钱,不管天寒地冻,雪天也要干活儿,身处危险之中。
对比薛宝民早期与近期的小说,感觉他的艺术手法日臻成熟:叙述风格老到干练,张弛有度;人物塑造真实可信,无脸谱化;环境描写插入自然,不留刻意痕迹。
他追求文贵创新,即贵在与众不同。
“夜里,宋文忠把身子当成饼来烙”“目光顺着烟囱往上爬”“以手中的工具为牙,蚕食着他们捕获的猎物”“天空中薄成白纸的太阳”“眉毛像两只掐架的虫子”“浑身长白毛的刺猬们”……这些文字极具活力,很有嚼头,吸引你阅读下去。
“大朵大朵的雪花连成了片,互相拉扯起毛茸茸的小手,织成了无边无际的大网”——薛宝民的小说作品也如这些雪花一样,织成大网,遍布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上。
宏大与细微
王宗仁
农民工的处境一直备受关注。以书写农民工这一特殊社会群体的现实生存状态和精神嬗变为主要内容的小说,也逐渐成为小说发展中一个新的生长点。
农民工美好生活的愿景是什么?他们的生存状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薛雪的短篇小说《雪落工地》,以包工程的原老板老刘和现老板宋文忠绞尽脑汁找活儿、包活儿、干活儿为主线,通过这些亲历者的视角和主体性介入,去解剖和刻画长年累月转战在工地上的“大群体”,书写他们艰辛、坚韧、坚守的奋斗史。
庞大的群体要让人感到真实生动,必须要对农民工的工作日常进行展示,要对他们的内心世界进行解锁,只有通过对夹在缝隙深处的细微细节进行描摹,才能让读者多维度地洞悉这一特殊群体的里子与面子。
文学性的核心在于审美,而审美情趣与情感抒发如同鱼和水密不可分。不止《雪落工地》,纵观薛雪的小说作品,他的语言跳跃又灵动,在密实的叙事中糅杂着诗歌的张力,给人以丰厚丰盈、意境融彻之美。
别有深意的是,小说结尾处,主人公宋文忠内心的一句“消息可够快的”,让人充满了无限遐想。这些内心深处的交锋和碰撞充盈了这篇小说的情感内核,也让这一场雪变得更有意义。好的作品一定是生活的馈赠。重新回到薛雪身上,知道他有过挺长一段时间的工地生活,正是这丰富的经历给予了《雪落工地》厚重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