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功 小说作品

压水塔上的男人

2025年05月28日

1

那年初秋的一个早上,小刘很意外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是临时接替回浙江探亲的父亲看管村委会的,并负责抽水工作。虽然我是村党支部书记,但是我知道如果没啥着急的事,小刘不会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当时,我还躺着,一看来电显示急忙坐起来接听。小刘语速平稳,我心里就稳了神。电话大意是,他抓住个贼,我要是起床了就过来看看咋处理。

我问他:“在哪儿发现的?”

“在压水塔上。我早上抽水时,他还在压水塔顶层睡着,这家伙说不定憋着什么坏水,还没使出来呢。”小刘自己下了判断。

“现在人在哪?”

“在村委会。”

村委会离我家三百多米远,我起身往村委会走。清晨,路上湿漉漉的。

大约五分钟后,我见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八十多岁,看上去精瘦健壮,脸庞黑红,须发全白,靠墙坐在凳子上。

小刘坐在办公桌旁靠门口的椅子上。

我拉出一把椅子对着那个人坐下,摸出盒烟递过去。他没有接,受到惊吓似的半个身子往外倚,眼睛转来转去,眼神有些迷离。

我抽出一支烟,点着,然后递给他。他接住,狠狠吸了两口,停顿一小会儿,才有少量的烟雾从鼻孔喷出。

我笑了,把剩下的烟塞给他。

气氛缓和了点儿。那个人不再防备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

我问:“你是哪个村的,怎么不回家住?”

“你大爷的。”他缺牙,说话漏风,吐字不清,还带着点儿奇怪的口音。当地属塞北,说话基本都是第一声的平调,外地人听不懂,本地人不喜欢。

我没听清,又问了他一遍。他又说了遍“你大爷的”。

小刘笑出了声。

我不急,细听,好像说的是村名。噢!我辨识出来了,他说的是“屿大地”,正是我们村的名字。

我往前凑凑,认真端详他,问:“你说你是屿大地的?身份证呢?我看看。”

他眼珠再次快速转动,显现出不知所措、傻呆呆的样子,让我一度怀疑他不是正常人。

小刘性急,上手翻他衣兜。

他没反抗,任由小刘从他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大小、红皮烫金字的小本来。小本上面的字迹部分笔画脱落,看不全整,写着入股分红什么的。我慢慢打开,手写的楷书,姓名:史佳文;住地:屿大地大队;时间:1973年。

果真是我们村曾经的村民。我和小刘对视了一下。小刘直摇头。

我认真地回忆起过往,搜寻老辈人的一些信息。记忆中,好像是有家姓史的,可史家的人早在三十年前全家就搬迁至刘家河村了。

这时,史佳文换了个坐姿。他两手交叉摁在肚子上,身体前后剧烈地摇动,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类似于“呜吗噜”,很连贯。

我和小刘蹲下身,望着他,用手在他面前晃。

史佳文没什么反应,依然摇,依然一个劲儿地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

“这人脑子不太灵光。”小刘抢着说。

我制止小刘:“先别乱说。”猜到他可能饿了,我让小刘到超市买方便面、糖饼,还有豆腐干。见到食物,史佳文很听话。我对他说:“一会儿我把你送回去。”他啥也没说。

等史佳文吃完了,我和小刘决定先带着史佳文一起到压水塔去看看。

我不放心史佳文一个人留在村委会,他看起来脑子多少是有点问题的,他让我想起一个人——我三叔,当年他的病跟史佳文的病相似,犯病时可以整天说个不休,不犯病时和正常人一样。

压水塔坐落在村北,三面被大片农田包围,一面是几十户农家房舍,压水塔是十多年前用政府扶持项目资金建起来的。

再次来到压水塔,史佳文顿时活泛起来,他甩开我俩,“噔噔噔”地沿着内梯爬上去,身手敏捷,如同小伙子。我和小刘惊奇地对望一眼,赶紧从后面追上去。

史佳文在压水塔顶层来回踱步,显得特别激动。

压水塔有两层。底层是机械设备,顶层两面有窗户,还有个巨大的水箱,水泥地上有一套旧衣物,几个喝空的纯净水瓶。

这时候的史佳文完全像个正常人。他能准确说出我爷爷的名字,说我爷爷有个别号,叫老全,红脸膛,一说话就笑,笑声像敲锣。

史佳文说得对,我爷爷有这个特点。

史佳文又说起村里其他人的趣事,基本上符合那些人的原貌。

在压水塔顶转了一会儿,史佳文又指指地面,说,这个地方当年盖着石头屋子,四堵墙开着大大的窗户。那些年,还没分田到户,庄稼临近成熟快收割时,为防止丢失和被盗,大队(现在的村委会)临时组织十几个人成立“秋收护卫队”,他和几个公认的正派、体格好、机警的年轻人年年在这守护庄稼,有时也得去追偷粮食的贼,真是难忘啊!

他这时完全像个邻居大爷,用普通人的思维,讲述着不算久远的往事。

趁他兴致正浓,我问他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的。

他说,前两天,他独自从刘家河村出来,走走逛逛,一路竟回到出生地——屿大地村。他白天在野地里逛,饿了挖几个土豆,摘几穗嫩玉米,拢堆火烧熟了吃。晚上没处去,就爬上压水塔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醒来,外面的景物打开他尘封的记忆,很多往事在他心里复活。

2

往回走的道上,史佳文又恢复了之前迷惘的神情,弓着腰,木呆呆地跟在我和小刘后面。

小刘和我并排走,他悄声问我该怎么办?他指史佳文如何安置。

其实,早在压水塔上,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我拨通了刘家河村党支部书记刘岩的视频。

视频接通后,我简要述说了经过。刘岩边点头,边说,昨天村民史立的老婆说她二叔不知道去哪了,两三天没回家了,史立是史佳文的侄子,史佳文现在跟他侄媳一起过,他侄子史立常年在外边的工地做瓦工。

刘岩嗓门很大,又说史佳文除了偶尔犯病,没啥别的恶习。他是五保户,侄媳也孝顺,在村里生活得还不错。

视频通话的时候,史佳文就站在我身后,他警惕地左看右看。

我调整好角度,将史佳文拍进去。刘岩很确定地说,他就是史佳文。

上午十点多钟,刘岩开车拉着史佳文的侄媳来到屿大地村。

刘家河村距我们村有二十多公里,史佳文的侄媳头回来屿大地村,她问了些村里的事,想看看过去的老房子。

他们家房子后墙已全部坍塌,只余下房顶的几根主梁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房子。史佳文站在房前,看来看去,不忍离去。

中午,我安排他们在我家吃了午饭,临走时,史佳文坐在车后排,频频回头,嘴里又说些别人难听懂的话。

3

十多天后,史佳文再度回来了。这次他去没去过压水塔我不知道,探亲归来的老刘也没在压水塔见过他。自从上次史佳文爬上去后,小刘加固了木门,换了新锁。

史佳文是在傍晚突然出现在村委会门口的。当时我正趴在桌上写汇报材料,偶然一抬头,看到了他。

我吃了一惊,赶忙开门招呼他进来。史佳文的脸上、身上全是灰尘和汗渍。

也许是因为激动,也许是因为害怕,他站在地上,眼神凄然,嘴唇动着,说的话我仍然听不懂。

村委会今天就我一个人值班。我让他先坐下,又给他倒了杯水。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答非所问。

我走出村委会,在外面给史佳文侄媳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我又打给刘岩,电话很快接通了。

我劈头盖脸冲刘岩嚷,一个史佳文都看不住,你这个支书是吃稀饭的?

刘岩被我一顿抢白也没吱声。等我气顺下来了,他才说明原因,刘岩笑着说,史佳文喜欢你们村呗。再说了,他一个大活人,迈开步子去哪,谁能看得住?

最后,我俩商量,今晚先让史佳文住下,明天我给他送回刘家河村。

我让老刘把村委会闲置的那间库房收拾出来,被褥是现成的,先让史佳文住下。

我打定主意,明天务必去趟刘家河村,实地看看史佳文的生活状态。他几次三番往我们村跑,说不定有啥隐情,只有事实弄清楚了,才能理智地解决问题。

史佳文昨晚吃得饱,睡得好。老刘说,晚上给他做的荞面饸饹、猪头肉,两人还喝了点儿酒。

老刘说,这人看着也很正常呀!还跟我说起当年他和一帮娃子在大南山上站岗放哨、递送情报的事。

4

我开车送史佳文回刘家河村的途中,他像个小学生,规矩地坐着。我丢给他一盒烟。他烟瘾大,抽完第一根,紧接着第二根又噙在嘴上。

行程过半,史佳文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几次好像想说些什么。我放慢车速,示意他随便说。

史佳文对我说出了他的想法,他想留在屿大地村。车轮压着水泥路面,发出唰唰的声音。我握紧方向盘,没吱声。

史佳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开始前后摇动。

刘家河村西面有座水库,波光潋滟。

离刘家河村愈近,史佳文摇晃得越厉害,我不担心他会在车内磕伤,安全带已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一个范围内。

到了刘家河村委会门口,刘岩和史佳文侄媳已经等在那了。史佳文侄媳抢前一步,脸有愧意,向我说着什么。我没听清楚,微笑着冲她招手。她将史佳文扶下车的当儿,刘岩将我拉进了村委会。

我坐不住,提出想看看史佳文生活的地方。

在去史佳文侄媳家的路上,刘岩说,史佳文侄媳爱玩牌,有时一玩就是一天,也不怎么管史佳文。史佳文跟村里人又不合群,时间久了也挺孤单压抑的。

我站住,说,他再压抑,也不能总往我们村跑吧?这要是出点儿什么意外,责任算谁的?

刘岩挠挠头,笑着说,咱俩再想想办法,坐在办公室全是问题,走出去全是解决办法。

我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这个村的村支书,办法应该你想。

他答应得很爽快,是,我们俩再想想办法。

是你多想想办法。我纠正他说。他点头说,好。

我俩正说着话,刘岩说,到了。

四间砖房,房顶架着太阳能热水器,阔大的院内东西摆放零乱。屋内还算整洁,该有的家用电器一样不缺。刘岩说,史佳文侄媳的两个孩子全在县城读中学,平时不回来。

史佳文和他侄媳早就回家了,两人在房内争执着什么。见到我们后,史佳文侄媳立刻换成笑脸迎出来。

史佳文独居的房间,干净明亮,床上的被褥没有异味。一台旧收音机放在床头,我拧开,没有声音,摇晃几下,仍然发不出声。

史佳文侄媳略显尴尬,说,忘充电了。

总体而言,史佳文的生活还算不错。

我对史佳文说,别总往屿大地村跑了,你是属于这个村的人,听明白了吗?史佳文没言语,没说行还是不行。

史佳文侄媳倒是很痛快,当面应承下来,说下回一定要看住他。

她瞅瞅我,又望望刘岩。这回,刘岩板起了脸,大声说,有责任,你也是第一个,你是监护人。

史佳文侄媳讪笑着回道,支书这怎么还急眼呢?

我们谁也没注意到,我们三个人正说话时,史佳文突然往巷子里头跑。他的两条腿快速地倒换,带着风声。我们三个人顿时呆住,几乎同时跟在史佳文后面追,边撵边喊他,让他停下。巷子里头有个约摸五米多高的土台,上面有一棵梨树,树冠丰茂,亭亭如盖,伸展出数不清的枝条,结满梨子。

史佳文摘下几个梨子,兜在衣襟下摆,然后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他学着交警指挥交通的样子,右手朝前指,前方是出村的道路。

我们追得气喘吁吁,哭笑不得,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史佳文。

史佳文指挥了一会儿,从土台上下来,走出巷子,把梨子倒在我的车后座上。我想对他说些啥,他却不再看我,低着头朝家的方向急走。刘岩不禁感叹,好个倔强的老爷子。史佳文侄媳紧绷着脸,咬着嘴唇,在后面跟着走回院子。

出村时,我不经意间从后视镜看到,史佳文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在土台上朝这边张望。

我希望这件事就这样圆满地完结,但刚才的一幕,让我隐隐担心起来。一路上我不得不认真思考,史佳文要是再跑到我们村,我该怎么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