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富 小说作品

苏醒的山谷

2025年06月10日

我们是乡派出所的民警。我们一行七人正在翻越一座山岗。我们爬一段,直起身歇一会儿,呼呼地喘着气,望着山顶。在此之前,我们已经翻越了一座山岗。

这一带的山有个特点,山上都没有路。要翻过去,只能趟着密密匝匝的青草与刺窠走。刺窠就像龙爪,只要惹动它,就会“嘣”的一声,像蚂蟥一样紧紧地吸附在我们的衣服上。当然它在弹起时,还会在我们的脸部与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火辣辣的痛。

终于到达山顶。一阵微风轻拂我们的面颊。风是从下面吹来的。顺风望过去,七八十亩的谷地卧在群山里。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山里,像这样大片的谷地非常稀少。

粉色、粉红色、红色的桃花纷纷扑入我们的眼帘。谷地里散立着一些桃树。四月末了,山外面的桃花都谢了,这里的桃花正盛开着,这应了那句古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极度疲惫的我们一阵欢喜。

谷地叫落凤窝,传说凤凰曾在这里栖息。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落凤窝的东南面。落凤窝的西北角有三间老旧的瓦房,边上还有座老旧的四合院。应该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的。

我是这个村的村支书。

瓦房前的场子上,一个男人正一边砍着柴火,一边不时地用眼睛瞟着谷地。他瞥见一大帮民警进来,吓了一跳,急忙一跛一跛地跳进了屋。

快!之前民警们猫着腰,这会儿直着身子跑了起来。

他应该配合我们才是呀,怎么还通风报信?民警诧异地问我。

他被胁迫了!我回答。

男人名叫大憨,今年六十出头,一条腿跛得厉害。他老婆叫艳萍,比他小十岁,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这样的婚姻关系,女方一般都是被迫的,艳萍也差不多。艳萍嫁给我们村大憨,是因为当年她父亲生病,无钱医治,大憨家出了一笔钱给她父亲治病。出于报恩,她父母就强迫她嫁给了大憨。

艳萍与大憨为何住在这深山里?这要提起我的上一任村支书——三喜,也就是这次民警要抓的人。落凤窝过去有成片的桃树,村子在这里设了林场,村委会派人看护。最初派社员轮流看护,三喜当村支书时,让艳萍一家来看护,村委会给点儿补贴。

三喜与艳萍在山外时就有私情,这事村里人都知道。三喜安排艳萍进山,自有他的算盘。

大憨就矛盾得多了。他腿跛得厉害,挣不了钱,进山怎么也能挣到几个钱。只是进了山,三喜进山的脚步比以往勤多了。

大憨不敢得罪三喜,也不敢对艳萍发脾气。他冲艳萍发脾气,艳萍就斜眼怼他,你要是有能耐养我,我就不与他来往。

每次三喜来,艳萍就对大憨吆喝,大憨,快去做菜!

菜烧好了,端到小四方桌子上。

三喜在大憨对面坐下。他耍心眼儿,这样坐,无论艳萍在哪方坐,他都能紧挨着艳萍。

艳萍一手抓着三只酒杯,一手提着酒瓶,酒也是三喜揣来的。你的!艳萍瞟一眼大憨,把酒杯往大憨面前一放,大憨面无表情。

艳萍又把酒杯往三喜面前放,三喜对艳萍眨眨眼。艳萍坐下,将剩下的一只酒杯放在自己面前。

艳萍给每个人倒满酒,举起酒杯对二人示意:喝酒!

三喜开始还规矩,依次与大憨、艳萍碰杯,然后夹菜。

几杯酒下肚,三喜燥热了起来,醉态显现,放肆地瞄着艳萍。

大憨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使劲儿放下酒杯。酒杯倒了,剩下的酒洒到桌上。

三喜诧异地望着大憨。

大憨瞄了艳萍一眼,说了句,饱了!然后一跛一跛地走到屋外场子上。

大憨眼露凶光,拿起一根柴火,坐到凳子上。他试着举了几次砍刀,都觉得举得不高。他将砍刀斜举到后脑勺,对着柴火狠劲儿地劈下去。

民警同志,这会儿山里有人在赌博!

下午两点多钟,作为村支书,我代表村民拨通了乡派出所的电话。

我们村里这阵子聚赌厉害,在乡里影响非常坏。乡派出所民警来抓了几次,都因事先漏了风声,让赌徒溜之大吉。

这回可摸准了?别让我们又白跑一趟。民警有些不相信我这个村支书说的话。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我回答。

村支书,刚才我看见艳萍了,她在小卖部割了四五斤的肉,我觉得有点儿可疑!下午两点钟上班时,村妇女主任小玲神秘兮兮地告诉我。

确定吗?我一听,情绪瞬间“阴转多云”,我现在太需要这方面的“情报”了。

确定!我亲眼所见,怎么不确定!小玲为了让我相信她的“情报”,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我就喜欢小玲这样的神态。

狗日的,这回让老子逮到了,看你还逍遥不逍遥!作为村支书,我一向说话文雅,这回骂了脏话,主要是三喜把我给气恼了。

三喜聚众赌博,败坏了我们村的风气。另外,土地流转等事情,三喜也在暗中使绊子。

这下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治治三喜,让他清楚我的厉害,以后再不敢对我使绊子了。

大憨见民警进屋,身子紧张地缩着,像有人紧紧地箍着他,手不停地抖动,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我想,大憨是被逼迫的,骂他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可是不骂他吧,大憨帮衬着三喜,我又很生气。

大憨在进屋报信后,想出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砍柴,可是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就畏缩了。他报信,放跑了三喜一伙,是有罪责的,他心虚。

艳萍不在屋里。看案板上散乱的菜,肯定是报信去了。

我们几个人也转向了四合院。

大憨走到屋外,望着四合院。我猜想,大憨也希望我们把三喜逮住,给他出出恶气。可三喜一旦被捉住,往后大憨的接济就断了。

三喜在这设赌场,顺便给艳萍点儿抽头,来的次数越多,抽头也就越多。尽管大憨明白不能靠这生活,但他又没有本事,只能被裹挟着过。他有时恨艳萍,恨三喜,也恨自己那条跛腿。

叫喊声、狂笑声还有浪笑声从四合院那边传过来,像针刺着大憨的脑袋。他感到脑袋快要爆炸了。

四合院的前门紧锁着,锁已经上锈,应该是锁了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打开过。

民警从四合院后门闯进去。

艳萍在四合院里面。

民警进去时,艳萍正挥着扫把,把地上的烟头扫向屋子拐角。看得出,烟头有几十个。民警进屋,艳萍身体抖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民警说,屋子脏得很,我打扫打扫。

屋里烟味呛人,说明这伙人刚离去不久。

后门紧贴着山头。山石嶙峋,石头缝里面长满了青草。

一些青草被踩倒了。很明显,这伙人上山了。

这座山在这一带最高,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叫谷林寨。

山的另一侧是隔县,这伙人钻管辖的空子,两边来回跑,两边都难逮到他们。

我是放跑赌徒的大憨。

民警收队前,问了我一些问题。

民警对我自然不客气。

你刚才看到我们跑什么?民警问我。

我……我去尿尿。我编着理由,脸“唰”地红了。

民警望了一眼茅厕方向,问我,你去尿尿,不往茅厕方向跑,往堂屋跑啥?

这下我被民警问住了。

民警不再问了,瞅着我。

我跛着的那只脚,先前一直踮着,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这会儿落了下去,我的身体朝一边歪倒了过来,我成了一方将要倒塌的墙。

我一副可怜兮兮让人同情的样子。

下次如果再通风报信,就到看守所里面去蹲蹲,尝尝看守所的滋味。民警走时对我撂了一句狠话。

长久地站立,加上恐惧,那会儿我的脸色苍白极了。

白天被吓坏了,夜里我做起了噩梦。

警车一路鸣叫着开到我身边。上去!上去!民警不由分说,提着我的衣领子就往警车里推。我哭喊着求饶,我是被迫的,你们饶了我——

梦开始时,村支书不在现场,如果在,有熟人在,我的恐惧会小些。警车开到村委会前停了下来,这时候,村支书出来与民警打着招呼。

我见到村支书,就像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拼命地喊,村支书!村支书!你快对民警说,让我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喊,村支书都像没有听见似的,完全不理我。

我醒了,浑身就像压了一百斤重的柴火似的。我不相信是在做梦,借着窗外的星光,我望了望床上,艳萍睡得正香,我长舒了一口气。

睡不着了,我回想起白天的事情来。

三喜是吃过午饭进山的,一行五人,其中两人是隔县的。三喜掏出两张百元大钞,甩给艳萍道,买点儿菜!晚上我们在你这儿吃饭,另外把山给看好了,别出篓子。然后,几个人说笑着去了四合院。

等下送瓶水来,给老子加加油!三喜回头交代了一句。

放心,放心!艳萍咧嘴笑着,迎合着三喜。

看着点儿进山的路口,别只顾着砍柴火,人来了都不知道!艳萍讥讽起我来。我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艳萍这样说我,我的逆反心理就像被压倒的麦苗,瞬间立了起来。我在心里反抗道,就不好好看着!让民警来了把你们一锅端!

我不善于遮掩自己,我的表情等于告诉了艳萍我的想法。艳萍来气了,训斥我道,你个大老爷们,不能挣钞票,还喜欢生闷气!也不想想前阵子村支书来了怎么说的……

我一下子蔫儿了。我走到一堆新砍下来的树枝边,提起砍刀,我没有急着砍下去,而是望了谷地一眼。

这还差不多!艳萍放心地进了屋子。

我是村妇女主任小玲。

半个月前,我带着乡里干部来到山里,当时大憨正在菜地里面拔莴笋。

我们来核实你家的低保情况。我对大憨说。

大憨一听核实低保,神色立马紧张起来。乡里干部见状,急忙解释,就是来核实一下,该享受还享受。

哟!领导满头大汗来我们这大山里!辛苦辛苦!艳萍闻声跨出门槛,热情地打招呼。艳萍平时喜欢穿红色外套,这天一反常态,穿了件印花衣裳。

乡里干部走程序,捧着表格问大憨,你是户主?大憨望了望艳萍,没有回答。我急忙代答,是的。

乡里干部准备继续询问,艳萍见机抢着说,领导,你要问什么就问我!

大憨见没有他什么事,继续拔莴笋。

乡里干部把目光投向艳萍的印花衣裳。艳萍的这件印花衣裳是前不久买的,穿在艳萍身上很合身。

艳萍起初没把乡里干部放在眼里,她可能认为她家的低保绝对没有问题。现在被乡里干部这样盯着,她心里大概有点儿发毛。

艳萍应该想到了,穿成这样,说明家庭条件很好,还有什么资格享受低保?艳萍应该有些后悔,刚才出来的时候,要是套件旧衣裳就好了。

咕咕!咕咕!披屋里面的鸽子叫了起来,这撩起了乡里干部的好奇心。他朝披屋方向望去,然后询问艳萍,你家养鸽子?

这一问,把艳萍给问紧张了。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乡里干部变着法子在核实她的家庭收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好,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

大憨也紧张了。他手上拎着莴笋,仰着头,望着乡里干部。我机灵地代他回答,养了几只鸽子,自家吃的。

艳萍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归回原位。

要说艳萍家的低保,还真不是三喜给办的,而是现在的村支书给办的,这有些出人意料。三喜任上,给了艳萍家护林补贴,但没给办低保,三喜私心重,把名额都给了自家亲戚。现在的村支书上任后,认为大憨夫妻无儿无女,大憨又是重度残疾,就给办了低保。

我们家符合条件吧?乡里干部要离开时,艳萍不放心地问了句,说明她心里没有底。

等审核结果,乡里干部说。

这时,我一句无意的话把艳萍给吓着了。

我手指着桃树,说,过阵子一个老总要把这里统统种上果树。

大憨手上的莴笋掉到了菜地沟里。

大憨也被吓着了,甚至吓得比艳萍更厉害。他想低保的事情已经悬着,假如那个老总过来,护林的由头没有了,护林补贴的事情肯定悬了,那以后的日子……

有个事情,其他村干部都知道,唯一作为村支书的我却不知情。

小玲来村委会,嘴巴鼓得像葫芦瓢。她一向喜说喜笑,这情形有点儿反常。

我好奇小玲为什么这样,开玩笑道,今天怎么了?与婆婆过招了?

小玲摇头。

要么就是你老公招惹你了?我继续开着玩笑。

是三喜招惹我了!他在外面造谣,说我……

停顿了下,小玲忍不住说出下半句,说我与你有不正当关系!真是好笑!我与你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小玲红着脸,又生气又害羞。

我猜测,一定是上次小玲告诉我的事情被三喜知道了,他向我们两人泼起了脏水。在乡村,妇女主任常常要随村支书外出办公,因而最容易被泼脏水,现在三喜就用这招来报复我与小玲。

这狗东西!我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在心里琢磨,只有把三喜逮住,才能让他老实。三喜狡猾得很,怎样才能把他逮住呢?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我想到了大憨。大憨知道实情,而且大憨容易被攻破。

大憨恨死了三喜,恨不得民警立马把三喜抓进去。可是他又忌惮艳萍,生怕惹恼了艳萍,艳萍与他离婚,如果离了,那以后他就没有靠头了。

大憨的心理是极其复杂的。

要让大憨晓得是非利害,站到自己这边来,就有必要与大憨好好唠唠,打消他的顾虑。我思忖。要与大憨谈,就得在艳萍离开山里时。

事也凑巧,第二天的清晨,小玲看到艳萍跨上摩托车去乡里了。摩托车是三喜的,平时就放在小卖部里面。

天赐良机,我对村里人谁都没有说进山的事,包括小玲。

大憨照旧在场子上砍柴。这回他劈一根大桩头子,桩头子结实,他手打颤,劈了几下,桩头子没有出现一丝裂缝。

我清楚大憨被我吓住了。

给我!我脱下褂子,朝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沫,搓了搓,从大憨手里抓过砍刀,抡起砍刀,啪!桩头子裂开了。

我没有训他,还帮着他劈柴,大憨被我感动了。

村支书,你歇下,喝口水!在我又拎起一根桩头子时,大憨语调颤颤地劝我。我想,这是动了情。我抬头瞄了大憨一眼,感觉火候到了,放下斧头,与大憨唠了起来。

大憨试探着问,三喜说要拿下我家的低保,可是真的?

你家的低保绝对没有问题!放心!我信誓旦旦地说。大憨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笑意。

大憨又打听:听说有人要来包这谷地,村里要把我们清出去?

我语气和善地说,不会把你们清出去,还会让你们在里面做事,挣钞票。大憨的脸就像暴雨后的天空,彻底放晴了。

这四合院要做新场部。我将目光瞄向了四合院,温和地问大憨:他们还什么时候来赌?

大憨略微犹豫了一下,说,今天晚上。

我是民警,确定今夜抓赌。

山里四合院的一间屋子里,大灯泡亮着,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烟雾在屋子里升腾,吵嚷与狂笑穿过烟雾与房梁,与静寂的夜色碰撞。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方桌子旁,我们民警想抓又一直没有抓到的三喜,就在这烟雾缭绕的屋子里。

他坐在上首的位置,坐的是椅子。

民警来了!这伙人一齐起身,奔向院子方向。啪!椅子被碰倒了。哎哟!有人撞到了桌子,疼得惨叫。

快把灯关了!慌乱中,三喜还记得关灯的事情。

我们七八个民警已经翻墙进了院子。这伙人从亮处出来,眼睛是盲的,像无头苍蝇在院子里面乱窜。他们一个一个被我们抓住。

三喜清楚,一旦被抓,我们会新账旧账与他一起算。他往墙根跑,想翻墙逃。

村支书专瞅着三喜。三喜纵身上墙,村支书一把扯住三喜的裤子。

我们一个民警过去,用手电筒晃着三喜的眼睛。三喜用手遮住眼睛。

尽管知道跑不了,但本能驱使,艳萍也慌乱地往院子里面跑,她被外面的民警逮住。

作为村支书,我接受以往抓赌失败的教训,这次行动非常慎重,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民警才进山里,村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参与。另外,行动前,民警通知了隔县的派出所,一旦这边失误,这伙人翻山,他们那边立马截住。

桃花的香气,还有四月草木的气息在山谷里萦绕。

山谷亮了起来,鲜红的太阳,从进山口冉冉升起。大憨站在屋场上,踮着那只跛脚,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