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俊影

玉兰十四行

月光在枝头揉碎瓷器

二十枚骨朵同时裂开寂静

你用指纹拓印的弧度

正被三月的呼吸吹成薄胎

暗香涌动的褶皱里

藏着去年未化的雪

有人将琴键埋进树根

指尖叩响十二只瓷盏时

大地在年轮深处微微震颤

我们谈论凋零的姿态过于仓促

而每一片舒展都在完成

对天空最圆满的辩驳——

存在不过是光穿透玻璃的刹那

所有等待都获得了液态的形状

踏青去

鞋跟碾开冻土时

草芽正校对冬眠的破折号

蚂蚁搬运冰封的光斑

触角相碰的刹那

所有年轮开始倒带

蒲公英悬停在睫毛边缘

新叶的笔尖蘸着去年的咳嗽

将省略号连缀成会呼吸的段落

蚯蚓在泥土里重译岩层密电

褶皱中的蝉蜕渗出盐粒

我们弯腰拾取

时间摔碎的鳞片

风筝线把春天绷成问号

孩子们奔跑时抖落的露水

正在野花丛中

组装带绒毛的惊叹

影子被草尖刺破的瞬间

蝴蝶掀动整部词典

所有未寄出的词

在四月的舌尖结晶成

一粒正在融化的语法

五一书

晨光在扳手齿纹里打了个结

钢卷尺松开时，整条街道正在苏醒

那些被握热的工具比闹钟更准时——

安全帽切开雾霭的瞬间

脚手架上已站满移动的星辰

电焊机咳出紫金色的火

焊花是倒悬的春天，在钢板的伤口

播撒会发光的种子

劳保手套滤出的汗滴滚成轴承里的月亮

让齿轮咬合的节奏

变成一首匀速呼吸的赞美诗

正午的影子在砖墙上测量自己的高度

砌刀起落时，砂浆正把阳光揉进缝隙

像古人在竹简刻下铭文

他们却用指纹在混凝土表面

拓印比星辰更密集的掌纹

那些被锤柄磨亮的岁月

正从老茧的裂缝里

长出会说话的年轮

当暮色漫过最后一道脚手架

工具们在工棚排开沉默的方阵

螺丝刀与电笔组成未命名的星座

而劳动者的手掌摊开在枕边

掌纹间游动的光，是未冷却的焊花

是齿轮啃食时间的碎屑

是每个茧子内部

正在结晶的、属于五月的

滚烫的光荣

纸鸢纪事

老槐树咳嗽三声

线轮便滚过整个下午

母亲补过的云絮里

藏着蚕眠时的旧地址

晾衣绳悬而未决的弧度

突然被候鸟撞成虚线

你指缝漏出的东南风

正在给三月校准纬度

柳条把河面写成草书时

瓦檐的雨滴刚好悬在西窗

我们数心跳，直到线轴

缠满半透明的蝉翼

断线是突如其来的顿号

天空开始溶解蓝墨水

所有诺言都变成蒲公英

朝着炊烟的反方向飘

大地收回它的磁力

我们站在倒流的沙漏里

看那些未完成的结绳记事

正一粒粒褪成星群

旧日历

我揭开七月十六日

像剥离蝉蜕时那样小心

褶皱深处簌簌抖落的

是去年晾衣绳上

某道指纹的半干盐粒

旧座钟吞下星期三

齿轮间卡着半块冰糖

黄昏在废纸篓蜷缩成纸团

直到月光把它熨成

抽屉里妥帖的标本

墨迹在某个句点晕开

积雨云在吊瓶里结晶

六楼晾衣绳垂向1998年

悬着六件未晾干的雷鸣

和一件正在褪色的蝉衣

母亲擦拭着旧台历的断层

那些用体温焐热的节气

惊蛰正在霉斑里翻身

被橡皮擦修改的梅雨季

正从铅笔屑中长出

年轮状的全新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