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雪峰 散文作品

水边叙事

2025年07月04日

骑车沿湛河向东走时,冬日午后三点的阳光正斜照头顶,温和、有序,像一位眉眼清晰、须发花白的老人,用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孩子。

河边的路,用各色花纹的大理石铺就,有的呈卵圆形,有的似玫瑰花、荷花模样,颜色多为米色、天青色。孩子们在河边肆意疯跑,追逐打闹,弄出一些嘻嘻哈哈的声音。

水面平静。偶尔有鸬鸟快速掠过水面,透过清澈的水看准水下的小鱼或小虾,扇起翅翼,快速飞过去,在接近水面时迅速伸头,从水里叼起一条鱼或一只虾,然后再展翅奋力一跃,快速飞过水面,向更远的天空或树林飞去。有时还会发出一声鸟鸣,带着骄傲和自豪。翅翼的风掠过,带起一波波涟漪从眼前漾开,波纹不断扩散,然后又回归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和这条河一样,一心向前,从不问来处和归处。

过了立冬,河岸的植物叶子依然丰茂,大多呈青黄色。海棠木的叶片几乎没有剩余,只有成串的圆形果实悬于枝头,那橙色或青黄色的圆形果实,像季节特意为它们来过这个世界而留下的见证。或许,它们渴望留下,成为鸟儿冬季的粮食,如同其它植物一样。和它们躯体的形状一样,期待一个圆满的结局。石楠总喜欢一大家族聚居而生,丛生的枝叶间,七八粒小红豆从干硬的外壳里蹦出,在阳光下闪着橙红的光泽,有裂帛的勇气。那色泽,那炸裂的决绝,分明是突破自我、挑战世界的果敢。

眼前一座木质廊道正立在阳光里,米黄色的外表,安静而有力量,仿佛在静静等着我。廊道由西向东,绵延百十米,廊柱由低到高,依次排列;影子倒在廊间的空地,斜斜的。几十条斜线一起用力,向北面倒伏着,偶尔有摩托车载着人过来,影子划过斜线向前突突地奔跑,真有点儿担心,奔涌的车轮会压坏了这斜线与阳光组合的美学。

支好车子,沿坡间小路向东走。一辆白色汽车停下,四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选定廊道斜前方一块空地,开始往外拿东西。绿色的地垫上,迅速支起一顶白色的帐篷,白色的顶向前突出一个方形的空间,下面,一张小方桌上,橘子橙黄,苹果绯红,几瓶直立着的饮料,摆放得有序且有力。四人分坐方桌四周,聊着天,身旁的音响声音调得很大,仿佛不远处的河水都被吸引了过来侧耳倾听。

透过一片有些斑驳的月季花的枝干,目光被一根铁柱上的火光吸引,六十多米高的三角形铁架上,一束光从一根白色的细管中喷涌而出,那是火炬。附近工厂排出的废气,用一把火让它们得到净化,还这个世界以清冽的空气,清清的河水。

我曾在那里工作十多年,通向火炬的管廊,由二十多米高的环形梯子连接。犹记得刚上班时,我和同班组的七八位年轻人一起,在通向火炬的管廊里上上下下。最初的几次,我总因害怕,只能眼看着别人一个个爬上火炬下面的管廊向火炬的方向走,他们都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我一个人站在地面,望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内心的羞涩与担心被拉下的恐惧互相交织着,扭结着。

终于,又一次到火炬管廊实地学习时,我鼓足勇气,决心这次定要爬上管廊。我把本子和笔揣进兜里,有时手里还会抓一柄开阀门的“F”扳手,连同羞涩和胆怯一同小心地揣进兜里。双手攀着铁梯,慢慢地,一圈一圈,随着梯子的环绕,我少女的矜持一点点消失。越过层层环绕的梯子,爬到管廊上后,我的内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湛河水就在我的眼前,被风带起无数的涟漪,可水面漂浮着的塑料袋、树叶像无数的黑洞,把我刚刚用勇气构建的自信击得左右摇摆。

之后无数次到火炬巡检,我都喜欢站在离火炬最近的管廊上,望向一墙之隔的湛河水,心里默默祝福,并暗自鼓励,用手中的这把扳手和一支笔、一个本子,与湛河水一起,散发哪怕是丁点儿的微光,让我的青春不再胆怯和无趣。

我喜欢看书。上运转班的深夜,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总在思考如何用稚嫩的笔描绘遇到的草木、河水,让它们变得青碧、澄澈,和自己的内心一样。后来,我如愿被调到了分厂的办公室,负责宣传和环保工作。我经常到雨水泵房和同事一起观测水位,查看各装置排到那里的废水情况。我看到检修师傅为了让一台失灵的水泵尽快恢复正常,在零下几度的冬夜,他们裹着厚厚的棉服,蹲在废水池旁,用钳子和扳手一下下地拆解水泵;一边的废水池里,泛着深绿色的泡沫,异味熏得我直捂鼻子。可师傅们毫不在意,用已经沾满油污的双手从地上抓起一只螺栓,往基座的小孔内放好,再接过旁边同样一双黑黝黝的手递过来的一把螺丝刀……那晚,他们工作到凌晨一点。我因为实在太困,就提前离开了。第二天,我通过实地采访,写成了一篇一千多字的稿件,在单位内刊刊登后,那几位师傅都对我竖起大拇指……我悄悄攀上火炬,望着湛河水,不言不语。

再后来,我到了机关办公室,从事喜爱的文字工作,常常从居住的东郊,沿湛河一路骑车向西,到市里的单位上班。湛河水越来越清,厂区内将处理合格的水排放至湛河交汇的地方,一大股水流涌向清澈的湛河里,它们相互推搡着,担心落到后面。水涌之处,白雾升腾,岸边的几丛芦苇被水喂养得葱茂、笔直,有一种蒹葭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