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8日
插图 :夏立新
故乡山村的夏夜,是浸在月光里的温存。当暮色四合,大家便会围拢在家门口的大树下,点燃火绳,扇着扇子,谈天说地。这时,那轮圆润的月,便会带着雍容的仪式感,悄然升起,繁星是它忠诚的扈从,缀满幽蓝的天幕。五奶奶遥指那片皎洁的月亮,声音里沉淀着古老的笃信:“那月宫里啊,就住着嫦娥,还带着玉兔。” 小小的我,仰着脖颈痴痴地凝望着月亮,心尖儿颤动着无边的遐想,固执地相信,这高高悬挂的明月,定是浩瀚宇宙为人间投递的密函。它每一次温柔的盈缺,每一次清辉的流转,都悄然封存着不为人知的密语,等待一颗最纯真的心,去虔诚解读。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山村的那片明月,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余者仿佛都只是它的幻影。
长大后有机会到了海边,我竟与一场盛大的月出不期而遇。那浑圆的玉魄,仿佛挣脱了海神的怀抱,自翻涌的墨色浪尖,湿漉漉地,一寸寸攀升。薄纱般氤氲的水汽缠绕着它,宛如碧海深处刚刚出浴的神女,清冷的光华初绽,带着海潮咸涩的呼吸。就在沁凉的潮水漫过脚踝,寒意刺透肌肤直抵心房的那一刹,一道电光般的彻悟撕裂了迷惘,亘古以来,明月何曾有过一丝更改,盈缺如常,清辉依旧。真正流转更迭、沧海桑田的,不过是人间这亿万双仰望它的、盛满悲欢的眼眸。原来,那浸润了月光、在心底无声发酵的千般滋味,蚀骨的思念、灼热的期盼,都不过是我们写给自己的、最深沉的回信。那亘古不变的月华,是永恒的信封,而潮起潮落的心海,才是最终的投递之所。
此刻,又逢月圆。清冷的光辉,如素练流泻,穿过纱窗细密的经纬,在木地板上静静拓印出一方古老而圣洁的印章。我轻缓地阖上窗扉,仿佛将这一室无声流淌的月华温柔收纳,如同小心翼翼地将儿时的歌谣,连同天涯故人穿透关山的脉脉凝望,一并缄封进记忆深处那最温厚、最柔软的信函。
仰首凝望,这同一轮明月,曾照亮张若虚笔下的婉转江流、辉映过李白杯中的潋滟清影、浸润过苏东坡但愿人长久的祈愿。千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古今之人,在这同一片清辉下,共浴着同一片婵娟,心湖定然澄澈如洗。月轮静默,高悬于深邃的苍穹,无言地见证着人世的往来,也如此刻,它静静地映照着我这微尘般的生命旅程。它不曾因我而格外垂怜,却始终如一,如一面高悬于万古长夜的明镜,冷冽而忠实地映照着来路与征程。
于是,心间豁然,何必再追问明月曾传递何种密语,它只是以那穿越亿万年永恒而纯净的清光,无声地为流转不息的人间岁月钤下静默的印鉴。这弥漫天地的清辉,正是古圣先贤福佑世间的晶华,是屈子行吟泽畔时披拂的如霜鬓发,是杜陵野老屋破心忧时铺满茅椽的寒霜,是张载窗前那“为生民立命”的横渠语录。它以无言的光华,在我血脉中烙下箴言,怀揣的一颗心,如明月般澄澈明净,又如不灭的赤焰灼热滚烫,追寻有我无我的修为。
月亮以她普泽万物的胸襟,默默滋养暗夜踽踽的独行者,见证在尘埃中倔强生长的、向善的勤勉。明月清辉,可鉴山河,渺小如我,承其恩泽。前路漫漫、道阻且跻,我侪亦当怀抱与皓月齐辉的志节,秉守先贤以血泪点燃的薪火,将这一腔源自月光、源自大地的拳拳赤诚与无尽情意,尽数熔铸、毫无保留奉献于家国奔流的、浩瀚无垠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