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8日
江红斌
每天,我去逢春诊所上班,李庄镇的街巷在四季分明的轮回中,所有水泥建筑永远保持着沧桑感的缄默。直到有一天,街边摆了一溜儿像信筒模样的垃圾桶,那抹绿色让街巷鲜活起来。
我用医生的眼光观察着村庄的变化,发现了端倪。街边放垃圾桶的第一年,村庄变化不大,第二年苍蝇、蚊子少了,第三年之后,这些害虫几乎看不见了,而且来逢春诊所的病人也明显少了。
我的思路在垃圾问题上向多个领域延伸,不能自拔,不经意间却被春来撞进诊室的举动给打断了。他矮墩墩、壮实实的身体,让人联想到力量这个词语。春来人没进屋,声音已经先到了,江医生,江医生在不在了?
这话异常刺耳,在李庄镇,“在不在了”是人死没死的简略问语。
该死的春来。我暗骂了一句,不露声色揶揄他,哪股春风把春来吹来了,铁板一块的人,不该看医生。
春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一阵喘息后,才大着嗓门问我,经常头晕是啥病?
我问春来,怎么喘得这么厉害?春来还在喘,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我来看头晕,你问我喘的问题,你这岂不是狼筋扯在狗腿上了吗?
我的注意力仍然在他的喘上,断定他已喘得很久了。
春来说,本来没这么厉害,刚才出门,大街上一堆垃圾差点儿绊我个狗啃泥。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踢了一脚垃圾,喘劲儿这才上来了。
我接着说,垃圾都在垃圾桶里,大街不是垃圾场。
春来骂道,垃圾桶倒了没人扶,烂菜帮子、枯树叶扔了一地,脏死了,臭气熏天。大家宁愿捏鼻子绕着走,也不愿收拾一下。人呀,生活好了,素质反而更差。
春来义愤填膺的一番言论,使他喘得更频繁了。我连忙按住他的手腕切脉,初步诊断他患的是“心房纤颤”,又拿听诊器放在他的心脏部位听诊,果然验证了我的判断。春来讥笑我说,江医生,你又是切脉又是听诊。切脉是中医看病的方式,听诊器是西医看病的方法,土不土洋不洋,你不是在糊弄人吧?
不懂装懂的病人多了去了,我不计较,顺着思路对他说,你的心脏病得不轻。春来打断我的话说,江医生怕是真不会瞧病吧?又是喘又是心脏有病,我再说一遍,头晕,明白吗?我头晕。
多年养成的镇定不管用了,我提高嗓门训斥他,知道你头晕。这毛病,不能再干体力活了,否则,会要了你的小命!
我准备再训斥他几句,门帘掀开了,村主任走进了诊室。他看见春来就埋怨,春来,从不见你有病,咋也想不到你会在逢春诊所,害得我好找。
春来嘿嘿一笑,说,有什么活儿尽管吩咐。村主任说,垃圾桶倒了,垃圾满街,群众意见很大,就你有老式平板车,赶快把垃圾清理掉。
春来问给多少报酬。村主任就骂他掉钱眼儿里了,一说干活儿的事就提钱。
春来嚷道,不给钱谁也不愿干。
村主任说,少不了你的,人工、平板车都给钱。
春来从椅子上蹦起来,跟着村主任火急火燎地走了,看得我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喊春来,你的病凶险,不能干活儿……春来早走出了逢春诊所,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每天依旧路过一个个垃圾桶去逢春诊所上班,忙碌让我把春来的病忘到了脑后。有一天,春来老婆来逢春诊所请我,让我给春来的伤口清洁换药,我这才想起,好久没见春来了。
春来那天从逢春诊所出来就拉上平板车去清理垃圾,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办的事,居然把建筑垃圾扔进垃圾桶,压坏了垃圾桶。春来清理时,用力过猛,一下子晕倒了,建筑垃圾砸断了他的小腿。县医院的医生说,春来心脏不太好,随时会有生命危险,不敢收治,于是转到省城大医院,住了三个月才出院。医生还说,春来的下肢静脉曲张太严重,伤口一时半会儿难以愈合,让回家慢慢养着。
我见到春来的第一感受是,他脸上有了赘肉,脸也白净了。我调侃说,春来要返老还童了。
春来歪在床上,那架势却像弦上的箭,蓄势待发。他对我说,头晕止住了,花了十几万块,几十年的积蓄花光了。要不是医保报销,我早不看了,等死算了。伤口老不愈合,下不了床。
我给他换完药,嘱咐他好好养病。他指着伤口问,得多长时间能长好?灌渠里的野草等着清理呢。这活儿挣钱容易,干了十年,舍不得丢啊。
我安慰他说,伤口愈合还得很长时间,静心养病,没活儿干正好歇一歇。
春来听了,眼睛瞪成牛眼,可是没过多久,他的眼光慢慢黯淡下去,说,身体不行了。
我知道春来再也干不了重活儿了,怕他心理负担重,我给他鼓劲儿,歇歇也好,好了再干吧。
春来听了我的安慰,眼里又闪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