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4日
“爹,走吧。”凤儿说。
“嗯。”广元嘴上应了一声,没挪步。
门外,几件旧家具已经被凤儿和丈夫抬到了小卡车上,小外孙在车子旁一颠一颠地逗着老黄狗。
广元抬起头,再次看了一眼两间茅草房,心里就像那搬光了东西的房间一样,空落落的,总感觉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没带走。
落下了什么呢?广元站在汽车旁,心里不停地思量着。
这两间茅草房是当初广元和琴成亲时砌的,两人刚在新房里住了四年,琴就因病撒手人寰,留下三岁的凤儿和正值壮年的广元。
广元又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凤儿。凤儿成人出嫁,结婚那天,一辆自行车驮走了广元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留下广元孤苦伶仃地守着茅草房。
几十年了,茅草房旧了修,破了补,广元住在里面,从没挪过窝。
跨进了别人家门槛的凤儿,三番五次地让广元搬过去和她一起住,都被广元拒绝了。
“等我七老八十走不动了再说吧。”广元说。
而今,广元已经跨过了八十岁的门槛,本来健步如飞的他,一点一点地被时光雕刻成了现在的模样,即使拄着拐杖,双腿也会微微打颤。前些日子,他竟摔倒在麦田里。这下凤儿不依了,非要他搬过去不可。
前天晚上,接到凤儿的电话,本来已经躺在床上的广元,立刻睡意全无,像掉了魂似的,一会儿侧过头看看那张断了一条腿的衣橱,一会儿又仰头看看结满蜘蛛网的房顶,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床上烙了一整宿的“烧饼”,天刚蒙蒙亮,广元就拄着拐杖出了门。
刚走没几步,老黄狗从草堆里蹿了出来,低头嗅着他的脚后跟,又甩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老黄狗是凤儿出嫁后,红送给广元的。十多年了,只有老黄狗伴着广元,无论白天黑夜。夕阳下的乡村小径上,曾经无数次留下一人一狗的身影。现在,昔日的小黄狗早已不见了当初的模样,掉了毛的肚皮,像是在无声地向主人诉说着它的苍老。
广元和老黄狗蹒跚着来到了自家的田地里。站在地头,广元放眼望去,一畦畦的麦苗绿油油的,四周田埂边,金黄色的油菜花正盛开着,像是镶嵌在绿色地毯上的一圈金边。麦苗中间是几个坟包,那里埋着广元的爹、娘和琴。广元先来到爹和娘的坟前,他抓住衣袖,颤抖着,把爹和娘的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他坐到琴的坟前,凝视着墓旁还挂着露珠的麦苗,往昔自己弯腰弓背,在这片地里耕耙收种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今后怕是不能再来看你们了。广元在心里暗自诉说着。他伸出右手掌,一下子插进了松软的泥土中,抓起一把,使劲儿攥着,有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溢出来,伴着他眼里滑落的泪珠,渗进了脚下的泥土……
太阳升起来了,广元擦了擦眼睛,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向村中走去。该跟大伙儿道个别了,再回来不一定是何时了。广元想。
拄着拐杖,广元来到了玉根家。玉根正坐在门前晒太阳,身上那件羽绒服的前襟上,几块油渍格外惹眼,袖口上的破洞里露出了一团羽毛,身旁放着一根芦竹。
见到广元过来,玉根拄着芦竹,喘着粗气,想要站起来,广元伸出手,拦住了玉根。
正在灶上忙碌的玉根老伴赶忙搬来了凳子,让广元坐。广元和玉根静静地坐着,初春的暖阳,轻抚着两个人头上的白发。
“以前都是我不对。”半晌,广元开了口。
那年,广元和玉根为了承包土地的事动过手,广元的胳膊破了皮,玉根的嘴角流了血。打那以后,两个人就没说过话。
“我们都老了。”玉根眯着眼,冲着明晃晃的太阳说。
“嗯,老了。”广元说。
“常回来看看吧。”玉根说着,左手颤巍巍地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给广元,右手拿起放在凳子上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按着,好不容易给广元点着了烟。
“唉!”广元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时,发出一声长叹。
离开玉根家,广元又去了恒宝家。
广元挨家挨户地向村里人道别,他打心底想将这里的一草一木和所有的人都装进脑海中,刻在心坎儿里,带到异乡去。
不知不觉中,广元走到了村口。柳树掩映着三间青砖灰瓦的小屋,是那样的熟悉,那是红的家。此刻,两扇大门敞开着,一缕轻烟正从房顶上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红一定在灶台上忙着烧午饭呢。广元想。
转过头,门前的空地上,两只老母鸡“咯咯咯”地叫唤着,争相啄食。屋檐下,那条花狗闭着眼睛,躺在热乎乎的水泥地上,惬意地晒着太阳。花狗听到动静,竖起耳朵,正欲上前,回头看见了广元,又停下了。
那时,这间小屋的门就像现在这样敞开着,房间里的灯光,透过窗帘,透出丝丝温暖。
广元静静地站在柳树旁,默默地盯着窗帘背后那个孤独的身影。他想迈步进去,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轻轻地转过身,将窗帘背后的那声叹息丢在了脑后。
都是我不好啊,广元凝视着小屋上空的炊烟,猛地往自己胸口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凤儿出嫁后,寡居的红承担了广元缝缝补补的活儿。红的承包田里,也曾流淌过广元的汗水。可那句话,他们都没有说出口,只剩下漆黑的夜晚,两扇窗户里的两盏孤灯遥遥相望。
“爹,上车吧。”凤儿又催促道。广元在心里叹息一声,拄着拐杖,坐上了汽车。屋门上的对联被风吹着,像在诉说着什么。
车喇叭声响起,汽车从柳树旁疾驰而过,驶出了村口。两只受惊的喜鹊从树中飞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满头银发的红腰系围裙,盯着远去的汽车,站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