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5日
1
窗外,风声很响,仿佛正行进着一支看不见尽头的队伍,脚步起起落落,每一声都敲打着田红的耳鼓。窗帘上映着的树影晃来晃去,犹如几个鬼魅,不时私语,又倏然散去。她的思绪被拉扯成了一盘磁带,一遍遍回放。
田红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正跟几个同事耳语着的李菁菁,像只觅食的野兔忽然发现了青草地,“嗖”地一下冲过来,吓了田红一跳。
田姐,你知道吗?新项目投产后就会减员。李菁菁眼睛里透着交付秘密的真诚,我看到那张表了,上面有你的名字。
田红的心“咯噔”一下。李菁菁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次减员以女员工四十七岁、男员工五十五岁为界,听说是一刀切。她又有些怀疑地问道,那张表格你没统计过?
田红看见她眼睛里兴奋的火苗忽闪了好几下,心里腾地隆起一座“火山”,她强压着不让它喷发。没见过,减就减呗!田红又觉得不解气,不由得加上一句,岁月不饶人,谁都会老的。
田红说得有些慢,每个字眼都意味深长。李菁菁嘟一下嘴,走到邻桌小郭面前聊起了明星八卦。
田红对桌的椅子是空的,部长刘子欣去安监局开会了。若他在,李菁菁在上班时间绝对不会如此张狂。关于减员名单的统计表,田红的确没见过,但她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
李菁菁是集团某高管的外甥女。两年前,她来到综合部,每一次分红、福利发放等消息她都先知先觉。有时,看刘子欣不在,李菁菁会把刚得到的新消息跟集团人力资源部求证,听着她调侃对方不知情的话音,不用去看,田红都能想到李菁菁自鸣得意的表情。
减员表格田红的确没有统计过。田红是综合部的统计主管兼宣传员,很多有关人事的统计报表都经她手,李菁菁的质疑不无道理。田红回忆着,猛然想起,年前刘子欣曾让她统计过一份名单,统计范围就是四十七岁以上的女员工、五十五岁以上的男员工,当然她是名列其中的。田红给刘子欣发表格前,田红用鼠标定格在自己的年龄上,用红颜色标注了又还原,还原了又标注。她心想:要是人生能设置还原键该多好,什么时候嫌自己老了,一键还原,重返十七岁。
关于统计这个年龄段员工的目的,刘子欣没说,田红当然不会问。一起工作了十八年,两个人完全达成了默契,什么该问,什么该说,已然形成了规矩。严守保密纪律是刘子欣作为管理人员的职责之一,减员消息万一在新项目投产前泄露出去,势必会引起人心涣散,这点田红能理解。可是轮到自己头上,她却希望刘子欣会网开一面,提醒她早做打算,就算委婉提醒也好。
刘子欣应该明白田红失业意味着什么。她刚上大一的儿子,常年吃药的婆婆,还有每月三千元的房贷……所有这些花费,只靠丈夫刚子开出租车根本无力招架。十八年的同事,换不来刘子欣关乎她命运重要节点的半点儿提醒,田红感到懊恼与委屈。
2
早上照镜子,田红发现自己一夜之间老了许多。肤色暗沉,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像是块没有经过熨烫的素色亚麻布。田红不想多看自己一眼,仿佛背后潜藏着一个怪影,正带着嘲弄的表情打量着她。她快速起身逃离,“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田红本想趁早晨打扫卫生的时候问问刘子欣,她想从他口里得到一句解释。可是,他一上班就去了新项目工地。省里来了一个督察组,施工现场的安全、整洁与秩序,哪样都马虎不得。
送走督察组,已是下午两点。刘子欣回到办公室,借给他倒水的机会,田红想小声问他,却瞥见对面李菁菁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照着她,田红只好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本月的招待费亟待统计,田红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田红发现,自昨天李菁菁告知了自己减员的消息,李菁菁的眼睛就成了监视器,让田红很不自在。快下班时,田红去厕所,李菁菁跟了进来。四顾无人,李菁菁对田红说,田姐,有几个跟你同龄的员工,打了留用申请都批准了。李菁菁捕捉着田红的目光,接着说,里面有刘子欣的老婆。我在人力资源部看到她被批准的留用申请了。要不,你也试试?
田红心头一震。田红的潜意识里,李菁菁一直觊觎着自己的岗位。虽然主管不挂职,可在科员里却是一级管理的工资标准。李菁菁曾当着田红的面毫不避讳地表达过她的愿望:要是哪天我能混到田姐的位置就好了。那会儿刘子欣正在编写公司年鉴,他侧过脸扫了李菁菁一眼,带着领导说话惯有的语重心长说,小李,不能靠混!
李菁菁吐了下舌头。田红差点儿绷不住,她听出了刘子欣的言外之意,说明她在这个岗位上是称职的,是被认可的,不是靠混得来的,因此拿着这份高出李菁菁一千元的工资理所当然。田红强忍着心花怒放的心情,装着去打水,走出办公室时忍不住吐了一下舌头。
现在李菁菁一反常态跟自己套近乎,田红一时摸不准李菁菁给她出点子的意图,是试探她服从减员决定的决心,还是设置了戏弄她的陷阱?她嘴里答应着,机械地向李菁菁道谢。
傍晚回家后,田红脱下工装倒在沙发上,不想起来。可想到即将到来的失业,田红躺不住了。
田红很不甘心,她想编条微信给刘子欣发过去,想起李菁菁说的到龄女员工申请留用的事,她又把编好的微信删除了。要想留用,作为部门第一负责人,申请书上第一个签字的人应该是刘子欣,可是他连减员消息都瞒着她,会轻易签字吗?
客厅里的光线暗下来,想着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田红害怕会再次迎来失眠。
丈夫刚子回来见她没做饭,便下了面条叫她吃。田红迟疑了许久,还是把即将失业的事跟刚子说了。刚子有些惊讶,愣了几秒钟,嘴里喃喃着,怎么会这样?不是离退休还有三年吗?
田红郁积在心头的火腾地一下被点燃了,她希望刚子会说,失业就失业,我养你呗!即便明知这是一句空话,田红也会听着受用。可是刚子还是把她预想的结果全盘打翻了。
田红吼起来,是减员!你明白吗?公司嫌我老了,不要我了!她带着一种被遗弃的悲哀,吼着。然后,她满脸泪水,一字一句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孙成刚,你能不能不这样窝囊!
3
傍晚时的一通发作,是因为田红真觉得自己很委屈。
要是咱活动活动,会不会有转机?田红听出刚子话里的小心翼翼,不屑之余却觉得这可能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
田红把财务部有人被留用的消息告诉了刚子,并说,里面还有刘子欣的老婆。
要不咱今晚去趟刘子欣家?
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田红听到了一种果决,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像是瞬间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成长,田红眼里放着光,一面想着带什么礼物,一面让刚子给刘子欣打电话,问他家的新住址。
刘子欣夫妻俩今晚都在家,这是一个好消息。田红深思之后,决定去花卉市场买盆兰花。刘子欣喜欢兰花,他办公桌上摆着一盆养了近十年的君子兰,每次开花宛若擎起了一团火炬,更绝的是,那盆君子兰一年能开两次花。
田红看中了一盆小花蕙兰。盆内植有三株,粉红花色中带点鹅黄,渐变花色过渡得很美,花形清逸,陶盆精致。尽管卖家一分钱没让,但田红还是买下了它。
走进了新城明珠小区,田红不禁偷偷松了口气。
新城明珠是高档小区,门卫对外来人员都怀有戒意。刚子跟他们商量能不能登记,把车开进去。两个门卫原则性很强,坚决要求业主过来接他们才能放行,任凭刚子上前敬烟也不为所动。田红便让刚子在门口等着。
田红吃力地搬着那盆小花蕙兰走进楼道,心里却为事情能按她的计划进行而窃喜。
让刚子一同到刘子欣家,田红内心充满了挣扎,她不想让刚子看到自己低眉顺眼的窘态,特别是在他面前说出让刘子欣留用的话,这分明是种乞求。田红不敢想象刚子看到她那副样子,会是怎样的心情。
走进刘子欣家,田红一下子体会到了整洁明亮的含义。米黄色带着暗纹的地砖,闪着细瓷的光亮,摆在玄关处的金钱树显然是精心擦拭过的,每片叶子都闪着金光。
田红赞叹道,嫂子,你家可真干净。女主人最近胖了许多,保养得很好,皮肤白得发亮。女主人一面自谦地应着,一面把水果往田红手里递。
夸完女主人能干,夸完室内装饰得清雅,夸完他们的儿子刚刚谋就了事业编岗位,田红不知该怎样绕出前来的意图,她有些焦虑。
女主人问刚子怎么没一同来?田红忙说,他今晚替夜班。女主人接着问田红儿子的学习情况,问家里老人的身体状况……
刘子欣纯粹是家里的配角,他坐在一边,附和着笑,与在工作中的一本正经大相径庭。
双方该夸的夸了,该答的答了。一时没了话,三个人干坐着,显得有些尴尬。女主人见田红把递过去的水果又放到了果盘里,忙剥开一个沃柑递过去。田红只好剥开一瓣放在嘴里。沃柑的味道清甜可口,她却感到一股凉意顺着喉咙浸遍了全身。
见田红若有所思,刘子欣终于问道,小田,你今晚来有什么事吗?田红咧开嘴笑了笑,留用申请的事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我听说……却忽然触碰到女主人盯着自己的目光,田红听到自尊心裂成碎片的声响。她的眼神慌忙躲闪了一下,计划的事忽地没了方向。
田红讪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听说你们搬了新家,今晚特意来瞧瞧新房子,恭贺乔迁之喜。
刚走出楼道口,三月的夜风带着寒意,劈头盖脸地吹过来,吹得田红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她努力把身体从高楼的暗影里挪移到马路的灯光下,似乎循着这份光亮,自己被迷雾遮挡的人生之路才能找到方向。
小区门口的安琪儿雕塑挥舞着翅膀,一副拯救众生的模样。田红走近了它,它仍然笑着,对她的茫然无助无动于衷。刚子正站在门口张望,见田红走过来,忙上前询问结果。田红没好气地甩了一下手,说,别问了,回家!随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冲到车里呜呜哭了一路。
4
公司办公楼前除了种有樱花、紫薇外,还有四棵垂丝海棠,这四棵垂丝海棠是田红亲手种的,如今,垂丝海棠已经长得很粗了。
田红站在树下,看着树上被春风抚摸的花苞,有种作别老友的不舍,不禁走上前去摸着一棵棵树干。从连续十四年的优秀员工履历上,她能看出刘子欣对自己工作的信任与肯定。摸着垂丝海棠粗糙的树干,田红想到刘子欣近日的有意回避,不由得有些泄气。
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太看重自己。其实化工公司离了谁都照样转,何况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科员而已。对于一个在公司里没有关系背景的人,就算他提前告诉自己减员的消息,又有啥用呢?
李菁菁对田红异乎寻常地热情起来。她三天两头拿来零食,还冷不丁地给田红递瓶酸奶或递个苹果,弄得田红很不好意思。
那天,看到刘子欣戴着安全帽去查看新项目,李菁菁终于按捺不住,趴到田红面前说,田姐,你教教我怎么核算分配薪酬吧。田红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新项目离投产至少还有四个月,何况刘子欣还未公布接替人,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吗?田红心想。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给李菁菁讲了,至于她有没有听懂,田红没有问。
即将失业的焦虑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近半个月来,田红每晚都失眠,眼见憔悴和消瘦了许多。
她很想面对现实,想站好剩余的每班岗,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始料不及。
公司里每次发的福利费领取表都需要归档,以备集团核查。“三八”妇女节那天发完福利费,已是下班时间。田红匆匆关了电脑,她记得顺手把那张福利费领取表放在抽屉里的,可第二天归档时,却不见了。刘子欣对归档工作向来要求严谨,若发现丢失,注定会大发雷霆。田红怕继续翻找引起他的注意,于是就想重新打印一份补上,可上面三十多个单位的领取人签名根本无法模仿。一筹莫展中,只好作罢。这期的厂报稿件还没写,田红望着两天前拟好的题目,强迫自己写下去,直到下班才挤出两百字,她念了一遍,感觉前言不搭后语,气得她决然点击了删除键。
第二天,田红早早赶到办公室翻找福利费领取表,可还是没找到。她急得坐立难安。刘子欣还是一副专注的神态,不知在起草什么文件。田红听着他打字的声响,很想刘子欣能站起来责问她一番,这样她反而能好受些。然而刘子欣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田红感到了自己的无用与多余。她想着福利费领取表上罗列的数字,实在摸不准刘子欣的心思。
以前只要刘子欣的目光在办公桌上扫过,田红就能清楚他是在找计算器还是订书器;只要打着电话的他一伸手,田红就会准确地递过去一支笔,俨然手术室里主刀医生身边的得力助手。可是,只几天工夫,两个人之间却形成了无形的障碍,田红看刘子欣像是行走在一团迷雾里一样,最终连他的背影都消失不见了。田红负气地想,不管就不管,集团核查找不到妇女节福利费领取表,追究我的责任,你到底也脱不了干系。
5
日子的快慢与心境有关。有时,越盼它走得慢些,它越发像陀螺似的飞转。田红每天在数着时辰过日子,她为同事们擦着办公桌。正擦着,李菁菁走近她说,田姐,我昨天傍晚走得晚,看到那张妇女节福利费领取表了,你需要归档吧?我怕弄丢了,就放到你键盘底下了。起初,李菁菁的语气很自然,看到田红凝视她的眼神,蓦地有点儿慌乱,说,我是装订考勤表时发现的,当时就夹在考勤表里。
李菁菁究竟是怎样发现的,一点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张表找到了,等于是解开了田红心头的一个疙瘩。田红替李菁菁拂去肩头的一根落发,说了声谢谢。
新项目进入收尾阶段,田红比以往更忙了。田红想拍一张带有锅炉烟囱与输煤管带机的照片。一百多米高的烟囱巍然矗立,顶端白烟袅袅,看到照片连业外人士都会直观地知道锅炉已经开炉。她试了几个角度,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最后,她爬到新项目的七楼平台上,举目望去,绵延不断的输煤管带机逶迤而来,宛若一条巨龙。田红换上广角镜头,快速按下快门。
田红累了,索性坐在平台上。春风里,柳絮如同一群刚放学的孩子,它们一路追逐着、打闹着,争先恐后朝着田红身上扑,有一些沾在了她的睫毛上,她的眼前立刻变得白茫茫,像看到了一片雪原。
十八年前的一个下雪天,素昧平生的刘子欣给她打来电话,说是看到《盐化报》上她写的一篇文章《盐事》,想在年后给她调动一下工作。田红非常兴奋。
田红眼里起了一层泪雾。刘子欣的袖手旁观,或许是迫不得已。再过两年,这个年长自己五岁的领导就退休了,于公于私,他都得站在领导的角度权衡利弊。
这样想着,这些天郁积在田红心头的怨气,如同一根被除去橡皮筋的发束,呼啦一下松散开来。她决定等办完手续后,跟刚子一起去刘子欣家,以一种郑重的态度向他当面道一声感谢。
这时,田红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刘子欣打来的。
小田,减员名单与留用名单下来了。
像是一场大考后盼了好久的成绩单,真的下来后,反而并不期待了。田红很冷静,她已做足了准备。
鉴于你的工作表现,公司决定,你继续留用,一直干到退休。
刘子欣挂断电话后,田红仍举着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