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库

伪满洲时期的古城熊岳平时看不到几个日本人，但街旁的墙上隔一段就能看见日本人涂抹的“仁丹”广告，这些隐含治安信息的简笔画，就像野狗在墙角撒尿一般宣示其领地意识。

挑八股绳的老犟也常置身古城，沿着街巷卖鱼，间或一声憨厚悠长的吆喝，打发着生意，也打发着自己的岁月。

老犟卖鱼童叟无欺，鱼新鲜，秤头高，虽然性子倔，似乎也缺了几分心眼儿，可人们还是爱买他的货。

这一天他刚开了两秤，正起身换地方时，日本人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和一条狗。此后，他就和这个日本的男人和狗有了交集。

男的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坐在高高的洋车上驾车，旁边依偎着白脸的女人，另一边蜷蹲着吐着舌头的大狼狗。

老犟连忙挑着担子闪到路边。

洋车却停住，驾车的日本人下车，老犟的脸上立刻挂上小买卖人的笑。

“我是医生岸南，中国传统文化的喜欢，我们交个朋友。你鲜鱼的卖？”

老犟连忙应答：“卖，卖！”随手就把盖鱼的麻袋片扯开。

正是大海市的节气，老犟挑筐里的鱼种类也多，铜鳞、鲈子、鳎板、偏口、尖头子……黄的金黄，白的银白。

“这鱼我全买了。”

老犟眼里充满疑惑，卖这么多年的鱼，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主儿。

“我们朋友大大的。”岸南掏出一张面值一百元的“大绵羊票”递给老犟，“钱的给，唔，不用找零。”

老犟更不敢相信了。

伪满时期的“大绵羊票”上印有一百只绵羊，传说刚发行时与真实的一百只绵羊等值，现在岸南用它就买了这一挑子鱼。

“鱼的，送到城东的樱花街。”

“樱花街，是不是鬼子街？”

“你的，以后不要这样说。”岸南摇摇头，上了洋车，缰绳一抖扬长而去。

这一百元的“大绵羊票”就像绳索似的扯着老犟，他就颠着担子来到鬼子街。

岸南正和一群男女在几棵橡树下等着，看到老犟，就围上来挑选各自喜欢的鱼，算是给老犟卖鱼打了广告。

岸南挑了一条大鲈子鱼，递给身旁的老婆，老犟的目光就随着大鲈子鱼定格到这女人身上。岸南对老犟说：“你的，以后卖鱼要到这里，拜托了！”

“河豚鱼，我的最爱。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拼死吃河豚，难得的美味呀！”岸南感叹。

不久，老犟就给岸南弄了两条河豚鱼。

岸南回赠给老犟一瓶日本清酒和两个倒上酒杯底就现出美人图的玻璃酒杯。

突然有一天，老犟到鬼子街卖鱼时，岸南一反常态，怒气冲冲指着老犟，说：“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又猛然手指化掌，抽了老犟一个满脸花。

岸南的老婆把一个破盆摔到地上。老犟低头一看，盆里一大团烂鱼、破渔网什么的，还有鹅卵石，他明白自己是被捕鱼的糊弄了，捕鱼的把这些东西塞进鱼肚子里，他又卖给了岸南。

岸南看了火气更大，又举手打来，这一次老犟有了防备，抬胳膊架开，撕扯中岸南的眼镜掉到了地上。岸南吹声口哨，一旁的大狼狗扑上来，疯狂地撕咬老犟。

也许连岸南都没料到，大狼狗一口竟然把老犟的“命根”咬了个对穿。

等老犟挣扎着回到家里，发现自己裆部肿了，连尿都尿不出来，人也开始发烧，到了半夜人都烧迷糊了。

第二天，岸南找到住在关帝庙偏厦里的老犟。原来岸南除了医生的身份，还是一个级别很高的特务，伪满警察机构的“腿子”第一时间就把老犟的情况汇报给他了。

岸南给老犟打了一针盘尼西林，随手把用过的针管、针头扔到窗台上。

老犟的身体渐渐好了，只是留下了残疾，他挣钱娶媳妇传宗接代的理想算是彻底落空了。

老犟继续卖鱼，不过只在城里卖。

岸南又一次找到老犟，好说歹说，老犟又去了鬼子街。

不过岸南起了戒心，每次做鱼都加了小心，煎烹好了先给那条大狼狗吃点，结果也没什么异常。

岸南还是不放心，就跟老犟套话：“春秋时期，专诸刺杀王僚，用的是一把藏在鱼肚子里的鱼藏剑。”

“鱼藏剑？”老犟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还能弄到河豚鱼吗？”

“季节不对，弄不到了。等春天河豚鱼到浅海和河口咬浆甩籽，才能打到。”

就是这话，让自诩中国通的岸南失去了警惕。

“岸南啊岸南，你把我弄得断子绝孙，我就让你做个孤魂野鬼。”老犟咬牙切齿地起誓。

等他淘弄到一条黑脊白肚、毒性大的河豚鱼，就用岸南扔下的针管、针头，把河豚鱼毒素注进鲈子鱼的肉里。对，还是鲈子鱼。

当岸南和他老婆享受这条鲈子鱼时，注射进鱼肉里的河豚鱼毒素就把他俩送往了另一世界，大狼狗贪吃剩下的菜肴，也很快追随主人去了。

这边，老犟回家把带毒的河豚鱼炖好，拿出没舍得喝的半瓶清酒，吃完喝完，把带美人图的酒杯一摔，来一句野台子戏里的道白：“呀呀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说完，就带着笑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