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艳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我于此处选取南宋文学家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中的句子，是因为它们从不同层面契合了我阅读孟国平长诗《蚊子》的部分感知和启悟。首先，若无“澄澈”之心地，“分辉”“共影”之心肠，孟国平不会写出此首深具“民胞物与”底色的诗歌篇章。第二，当我“尽挹”与“细斟”诗人和蚊子的往来时（“尽挹”与“细斟”两个偏正结构词语，此时偏重于副词，表达人之泯然于万物，与之混沌一体），我亦与他们一样在万象中，不知今夕何夕。我也变成一只蚊子了吗？我喜欢诗人诗歌血液的甜味，细细品尝，以此来喂养我评论言辞的“嗡嗡声”。第三，“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立象以尽意是诗歌常用的艺术表现手法；在物我会通中实现世界的审视和自我的认知，或格物、或兴寄、或戏谑、或讽喻、或寓言，能取得别样的生动情思、诗意抒发与传播效果。第四，“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不也是能够熨帖地表达出我读孟国平长诗《蚊子》时，难言的美妙的阅读享受吗？当我只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读者，而不是一个评论者，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只惊呼一二语：多么奇妙和睿智啊，一只蚊子被如此诗意地书写——真是闻所未闻呢！

长诗《蚊子》收录于由我翻译的汉英双语诗集《孟国平诗选》。这部选集中的诗作，呈现了孟国平倾听人间的喜怒哀乐、关心人类心灵、秉承良知与正义和高举精神火炬的创作初心；也呈现了孟国平高深的语言功力、丰富的想象、不断创新的表现手法等。而长诗《蚊子》无疑集中体现了孟国平诗作的上述特色。

（一）

孟国平长诗《蚊子》是一首具有原创特性的作品。

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一亿多年的蚊子，可谓这个地球村居民的超级别长辈。蚊子的家族谱系非常庞大，约有38属3500多种。蚊子在草丛中潜伏，在野水里产卵，在人畜身上吸血。它们不只是“迷你轰炸机”和“吸血狂魔”，它们还传播多种病毒和疾病。它们这小小的身躯，有可能是人类最致命的杀手。为此，古今都有诗文对蚊子表达了尖锐的批斗和强烈的厌恶。比如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写过一首300余字的长诗《憎蚊》，遍数蚊子的劣迹和罪行及诱捕蚊子之法，“扰扰万类殊，可憎非一族。甚哉蚊之微，岂足污简牍。乾坤量广大，善恶皆含育。”就连“道法自然”的庄子也控诉蚊子“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庄子·天运篇》）。面对蚊子，清代“性灵派”诗人袁枚也按捺不住痛恨，他把蚊子与贪官污吏联系在一起：“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贪官回首日，刺客暮年心。附煖还依帐，愁寒更苦吟。怜他小虫豸，也有去来今。”（《秋蚊》）

自古以来在对蚊子的一片喊打喊杀声下（我也检索了写蚊子的一些现代诗作，基本沿袭了如上所引古人的态度，视之为恶毒之物，杀伐于笔端、灯下），孟国平这首长诗《蚊子》原创性十足。首先，从读者阅读体验来看，《蚊子》一诗刷新了我的阅读体验，启发我以新的视角、新的心态、新的物我关系来看蚊子。第二，从表现手法的角度来看，诗中绵长而完整的隐喻，恰当而入情的比拟，以及它们所展现和达到的艺术效果是其他以蚊子为隐喻写情论理的诗作所不能及的。第三，从情思出发点和走向来看，孟国平放下“口诛”和“笔伐”，给予平等、怜爱之心。他描写自己与蚊子共处一室时庄谐共济的情状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是他与蚊子和平共处、蚊子带给他的消遣乐趣、他对蚊子生命悲欣的联想是非常新颖的，更是彰显出诗人的仁心——这也是我在其他诗作中未曾见到的。第四，孟国平诗中的蚊子，已经是文学艺术再造的“蚊子”，它有了人性，或者说诗人自己有了“蚊”性。诗歌结尾诗人朝向蚊子的那轻轻一拍，是关联时代裂变下巨大生存困厄与突围中的诗人自己。

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在《偶然的创造》一文中谈论文学创新时说，“在我们写作时，这些（从前的）作品围绕着我们，像我们呼吸的空气。结果是，我们写出的作品从来不是全新的”，“文学的创新（如果坚持使用这个概念的话）就是每个作家，在席卷着他的传统泥潭里自处的方式”。联系孟国平的这首《蚊子》，她的话是很值得商榷的。那时还没有互联网可供查询，孟国平写这首诗前，并没有读到其他以蚊子为主题的诗作，整首诗中的各种情形都围绕着他自己真实的、独一无二的感知和情思展开。我想说，这首诗是全新的——极端的相对主义常常也是个泥潭。

我阅读孟国平多年前的诗作依然感慨良多的原因之一，就是孟国平诗作从主题到表现手法（从内容到形式）的创新性。他个人的语言天赋、对生存的热切关注、多样的艺术表达方式、开阔的心灵所带来的诗歌中主题与情志的不俗，是他以前的作品（比如《云梯》《苦难记忆：死亡叙事诗》《遥望远方的母亲》等等）今天读来依然让人耳目一新、不落俗套的原因。而那时，他不过才二十出头。他写于1993年12月的《叙述：骚动或安之若素》紧紧跟随时代的动向，勇立潮头；他的《人世》以祈使句统领全诗，创造了令人眼前一亮的表现形式；就连写春天，他的组诗《春天或转机》也让我吃惊地感到春天如若初见……那么，致力于诗歌创作和评论的我，在研读孟国平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深刻感到，诗歌创作在心灵和语言这两大关键点上，孟国平似乎有一种难得的禀赋，它们一起保证了他诗歌作品的创新度和思想艺术高度。

（二）

长诗《蚊子》中，多种表现手法下，庄谐共济的语调中，葱茏的情思里，个体生命样态与人间情状因与一只蚊子的关联而被诗人别具一格地、诗意丰饶地呈现出来。这是一首情感温柔敦厚、思智端庄机敏、言词细腻精准的好诗，并且它像一曲婉转动听、别具韵味的评弹长调。

“一些和我一样简陋的生命”！万物皆有灵，孟国平开篇就气场不凡，认同蚊子与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命运。此句中包含的这一躬身俯首，与紧接着“嫩嫩的翅膀”“弱不禁风的歌唱”的句子，还有诗中对蚊子的人格赋予（“学着我的孤独/它们在黄昏时唱关于生存的曲子。在子夜/唱关于爱情的曲子/成为诗歌……/它们赞美花朵和血液。而后/吸取精髓。和我一起读书。听音乐”，它们也恋爱、也有人际交往和社会生活之种种……）都显示出了艺术创作中的高度站位。当然，这高度绝不是高高在上，更不是咒骂和拍打，虽然孟国平也真实地写到了他驱赶蚊子，“找来艾香药剂”“关闭房门大肆杀戮”，然后又良心发现，大敞开门，“让它们一个个逃之夭夭”。但那句贯穿全诗、六次出现的“和我一样的生命”回环出的生命交响和孟国平对之的重章叠唱，透露出他的驱赶、喷药都是无奈的本能之举。文学作品陶冶情操的功效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弘扬爱和善良，启发读者对生命温柔以待——这才能够让人们看到“平时对我们不出一声的/我们自身那欢乐向上的力”（里尔克《从无尽的渴慕中》），从而找回热爱和喜悦，并更加积极地前行。

《礼记·经解》一文载，“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意思就是，通过对于一个国度人民文化修养的考察，可以推论他们所受“六艺之教”的情况，如果国民为人温柔敦厚，则是深于《诗》教的结果。而爱与温情被孟国平视为“风中一面诗歌显目的旗帜”，在其诗歌随笔《九月的叙谈：这生命不能承受之浪漫》中，孟国平如是表达。

在此篇语言隽永、情思丰盈真挚且蕴含精深文艺思想的文章中，孟国平还写道，“这些让人漠然的事物一旦呈现出诗意便胁迫出生命的触觉，让我在安身立命中看见平庸生活的神韵和风姿，让我看到，一切平凡都带着生动和坚韧，一切平凡，仿佛诗歌的良心：永恒不灭的人类精神的疼痛和搏杀”。的确如此。通过巧思、妙语，通过将个体生命样态与人间情状同一只蚊子关联起来，孟国平别具一格地将他和生活碰撞出来的诗意以及他的诗歌写作生活，通过一只拟人化的“蚊子”丰满地呈现出来。

于是，阅读长诗《蚊子》，我感到，蚊子带来的痛痒与生活中的痛痒相比，前者只是“有疾在腠理”。我明白，当蚊子被视为“一些和我一样简陋的生命”“一些和我一样平凡的生命”“一些和我一样柔弱的生命”“一些和我一样媚俗的生命”“一些和我一样沉默的生命”“一些和我一样虚荣的生命”“一些和我一样隐忍的生命”，以物观己，洞若观火——孟国平连类引譬，所有的观照、审度都是为识人生和识自我，即“看见平庸生活的神韵和风姿”。我看到，在诗歌的结尾，孟国平表达了写作是生活路途的一条细小岔径，在那里，悠闲、悲欣、怨痴都更楚楚动人如音乐；只要凝望或聆听，就有一首歌谣在那里，萦绕身边的蚊子就是那隐秘的歌手——即诗人的化身，而那一只最单纯最笨拙的“家伙”，孟国平将其认同作自己或“诗人”。在此，我领悟到，一方面诗人在表明他要写出自然、朴素的诗；另一方面，这谦虚的态度与整首诗中诗人对蚊子作为生命个体的尊重和爱怜相呼应，愿所有人都能被温柔以待……

（三）

孟国平说：“赞美、怀念、爱、调侃乃至从汉语言奇异组合中伸展出自身无法觉察的真理，这些复杂的元素都是生命的本能。”（《九月的叙谈：这生命不能承受之浪漫》）孟国平这句话讲得多好啊！语言有作者和读者都无法把握的自我领地与发展方向，且一些思想情感漂移在感知与认识之外，在那里，我的解读更应该让位于作品。

我再读它，我会更确信，诗人是歌谣最初的嗓子：《蚊子》中的词曲都像那嫩嫩的翅膀滤过的光一样，斑驳陆离——

一些和我一样沉默的

生命。它们自己的歌唱不为人知

稿件一遍遍被冬天退回。它们诚实的歌唱

只能回到更深的秋天忧伤

“蚊子是歌谣最初的嗓子。”偶或我灵感毕至

心情错乱。激动的潮水淹过屋顶

更多的时候我放下笔搜捕它们

从一个地方追向另一个地方。赶尽杀绝

一只最狡猾的家伙

让我奔波一生

我和蚊子们不思考家居之事。随遇而安

经年的劳碌看不到边。我们清高。散漫

孤芳自赏。为一点小小的赐予而欣喜然后又

跌入更大的失败

我在我陌生的血中感受焦渴。它们

在我的血管外感受焦渴。它们的沉默

在黄昏时爆炸。我的沉默

在诗歌中爆炸。我泣不成声

我供养这些琐碎的生命。它们却在我的皮肤上

制造陷阱。或者专挖我内心深处的隐秘

这些讨厌的小东西不得不让我

找来艾香药剂。让我关闭房门大肆杀戮

然后让我良心发现。大敞开门

又让它们一个个逃之夭夭

我的房间。无家可归的浪子。一个个在毒烟和药雾里

奔走。飞翔或堕落

黄昏将继续点燃它们的翅膀

我客栈般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