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 散文作品

我一直叫她大奶

2025年08月15日

其实,我知道她是我的亲奶奶,可我一直都叫她大奶。虽然我在心里一直叫她奶奶,可她却从没有听到过我这样称呼她。

对于我来说,这不仅因为我多年的习惯,无法改口,也有家庭亲缘中无法逾越的藩篱。

对奶奶来说,这是一种深深的遗憾,甚至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空缺。这种微妙的距离,成了我一生中无法填补的深坑。

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是一个夏天。她的腿摔伤了,爸爸和妈妈领我去医院看她。

我怯生生地站在她的病床前,深深地给她行了个礼,并叫了一声大奶。

她看看我,表情淡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局促地站在那里。

我忽然发现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食指的指甲呈青黑色,而且手指头向指肚弯曲,指肚上明显少了一块皮肉组织。

我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大拇指摩挲了几下食指,那感觉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我一下,那年我五岁。那天以后,我时常想起她那弯曲的手指头。想象那缺失的一块皮肉背后的故事,她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个谜团。

印象中,大奶特别爱干净,她总是穿着斜襟衣服,夏天玉白色、冬天藏蓝色,领子从不堆塌,纽襻也非常规矩地扣着,不多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卷成一个鬏儿。她的脚是正常大小,没裹小脚,白袜子配青布鞋,扎着裤脚。

她高颧骨、眼睛狭长,面部线条分明。她清瘦,高高的个子,身板挺直。她脸颊上的肉垂着,满嘴没有一颗牙,瘪着的嘴说话的时候下巴有时会颤动。

她很少说话,我从没见她笑过,她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温情。她有一种超乎言语的威严,我对她总是保持着警觉的距离。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我和她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

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我去姑姑家小住,有了和她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我总是在她忙碌的背后默默注视着她,偷偷地窥探她的一举一动。

白天,她不声不响地生炉子做饭,把晒干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把屋子、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柴火垛也堆得像操场上站好的队伍一样整整齐齐。

做家务仿佛是她的信仰,她以无声的坚持和细致的料理,赋予家里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秩序。

她从不打扰别人,家里人说话也从不插言,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与这个世界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

晚上,我紧挨着她躺在铺着凉席的小炕上,夏夜微弱的凉风怯怯地钻进纱窗,碎花窗帘推着灯影轻轻飘拂。夜,静谧而深沉。

她侧身躺着,背对着我,青花被下她蜷缩着身体。

我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感觉她离我那么远。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我想让她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她的脸对着我的脸,和我聊她的童年,她的家乡,她的阿爸阿妈,她的梦想,甚至是她的苦难。

我内心的渴望如同潮水般汹涌,想要触碰却又害怕打破这份宁静。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编织着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语,想象着她的回答。

小小的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心里隐隐地心疼她。那些天,我在她的身后与她同一个方向、与她同一个姿势躺着,似乎只有我能用这种方式来默默地陪伴她。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与她如此亲密的接触。

她是蒙古族,出身成吉思汗铁血家族。祖上曾作为参领协助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图哈撒尔四处征战,做过万户,家族几经起落。

那些年,二爷爷的生意越做越大,从北京、天津做到边贸口岸。二爷爷把失去双亲、年仅十七岁的她领回家,嫁给了五十三岁的爷爷。

她的一生似乎早已被安排好了,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默默地承受。从此,她再没回过她的家乡,她也从不提及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往事。

二爷爷当家的大宅门中礼数多、规矩严,她在大院里日复一日地遵循着那些礼数,维持着尊严与谦卑,也渐渐学会了沉默与坚韧。

全家人的一件件棉衣、一双双布鞋都由她一针一线缝制,她柔弱的手指穿梭在棉花和布料之间。她把一床床浆洗好的被褥整齐地摞在炕柜上。在无休止的劳动中,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她从未抱怨,安心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她三十八岁守寡,三个孩子都苦难深重。她五十七岁那年,大伯因为政治问题在北大荒服刑,二十年后才回到她身边;姑姑二十九岁时,姑父去世,大奶来到姑姑家帮忙照料姑姑的生活;爸爸在三岁时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二爷爷,自此改口叫她大娘。

尽管二爷爷家大业大,可日子再好过,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成了人家的儿子。爸爸四十四岁那年先她走了,在人生的边上,她一次又一次经历重大打击,她的世界似乎被悲伤和苦难所包围。

爸爸去世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的沉默仿佛就刻在了那面沉默的墙上。

她向我要爸爸的照片,我从爸爸的工作证上撕下照片给她,她用白手绢仔细地包好,又轻轻地放在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她时常拿出爸爸的照片看,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她只能独自承受。

那天,我又看见她拿出爸爸的照片,她默默地抚摸着照片,仿佛在轻抚爸爸的脸庞,泪水在她的脸颊上滑落。

爸爸叫了她四十年的大娘,临终前叫了声妈妈。“妈妈”这两个字,简单却沉重,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抵达了它本该归属的地方。

她沉默那么多年的心被豁开一道血口。那么多年“大娘”的称呼,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母子之间的真实情感隔开。而临终前的那声“妈妈”,不仅仅是称呼的改变,更像是让过去岁月里他们的无奈、遗憾和未曾表达的爱在这一刻释怀。

所有的防线都被击溃,她心底的情感如洪水般涌出。

那一刻,我轻轻地搂住她,我们悲伤的泪水流在了一起,共同为失去亲人而深切地缅怀;那一刻,无尽的悲伤和思念将我与她在血脉深处紧紧连在了一起,我和她有了情感上的共鸣;那一刻,让我对她多年沉默甚至冷淡的背后有了深刻的理解。

还是那个夏天,院子里向日葵开得正盛,金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我给她买了她爱吃的羊肉馅饺子,可她的饺子还没有吃完,她就没有征兆地走了。

她没有打扰任何人,如同那棵古树的叶子在秋风中悄然落下。院子里静悄悄的,那盘未吃完的饺子和向日葵无声地诉说着她的一生。

在她孤寂的一生的最后一刻,我陪在她的身边,或许这是命运给予我的一种安慰。

我仔细地擦拭她的身体,给她换上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按照蒙古族女人的习惯,在她的头上围上蓝色的头巾,表达后辈对她的敬意。

在她离世后的日子里,她的故事,如同一部无声的电影,在我心中反复播放,我试图从中找寻她曾经的坚韧与温柔。

她没有留下多少遗物,只有一枚褪色的银戒指,一件我们从没见过的崭新的蒙古袍。在那些旧物和旧时光里,承载着她的根与魂。

花开的季节,我走进她的故乡,心中满是过往的足迹和对她的追思。

我信步走着,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身边一座座蒙古包,不知哪一座曾经是她的家。想起小时候同学的妈妈叫我“老鞑子”,我特别生气。我有时候会下意识地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得像不像蒙古族人。

耳边响起那首《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歌声苍凉、悲壮而悠远。太阳苍茫,月亮苍茫,我的心也苍茫。

抬头望向车窗外,蓝色的天和白色的云。在那片草原上,似乎我与她并肩骑行,听她讲述她那未曾言说的过往。那片草原上的风,似乎也吹进了我的心田,让我在梦境中与她亲近。我的心里总会响起那声未曾说出口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