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浩然 散文作品

再见,大姑

2025年08月29日

星垂暗夜,不知有多少人家经历着悲欢离合。

刚到家,姐姐脸色凝重。

“我和你说一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姐姐说。

“什么事?”我预感到不妙。

“大姑走了!”

我的身子晃动了一下,慢慢坐在床上,不再吱声。

姐姐看我还算镇定,给老婶打了一个电话。

“喂?老婶吗?我也想回去,可是等我回到东北,大姑都已经出殡了,根本来不及!”

“微(姐姐的小名)呀!别回来了,你去年不是回来过一趟嘛,小子(指我)不是刚回过东北嘛,也算见到了,没遗憾了!”老婶是个周到的人,通情达理。

姐姐听完,心安了,挂了电话,看着我。

我还是不言语。

窗帘挡住黑暗,留下一盏柔灯。

接下来的几天,我越来越难受,越来越伤心,很多关于大姑的记忆不断浮现。

大姑是我们当地小学的教务处主任,雷厉风行,最初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好,凶,很凶。每次见到她我都很紧张。读小学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去找她。唯一找过她一次,还给我留下了阴影。

她在办公室和同事打牌,屋里烟雾缭绕,热闹异常。我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大姑”,她却凶巴巴地说:“干啥?”然后,继续打牌。

凶、严厉、强势、霸道,是大姑早期在我心里的代名词。

父亲在我九岁那年去世了,大姑帮忙料理后事。事后,我要在大姑家呆一晚。

那晚,外面漆黑,大姑家的灯光有点儿暗。大姑坐在炕上狂笑不止,我在不远处的凳子上默默伤心。我心想,自己的亲弟弟去世了,她不应该伤心吗?她怎么会笑得这么开心?我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她,大姑却凶巴巴地看着我。大姑父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小子他爸刚死,你笑什么?”这时,大姑才意识到不妥,默默回里屋了。

因此,我一直认为,大姑和我父亲关系不好。

很多年后,也就是大姑去世的前半个月,我回了一趟东北,在老叔家,老叔提起了父亲去世前的一些事情。从老叔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到父亲后期的财产都是由大姑管理的。这让我非常吃惊,原来他们的关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是我误会了。

大姑和大姑父的夫妻关系不算太好,但是打打闹闹也过了一辈子。大姑父喜欢喝酒,每次酒后就乱称兄道弟。某次,大姑父出去吃喜酒,大姑远远地就大声告诫:“梁有才,不要让历史重演!”

大姑前两胎都是女孩,大姑父家真是“群起而攻之”,尤其是大姑父的两个姐姐,天天来家里闹。被逼无奈,大姑只能怀了第三胎,第三胎果然是个男孩。

大姑的大女儿,我叫她大红姐,是县医院的护士,温婉可人。

按理来说,护士是懂医学的,平时生活也注重养生。可是,大红姐得了肠癌。

当时,大红姐没敢告诉大姑,偷偷告诉了老婶。老婶领着大红姐偷偷去哈尔滨做了手术。手术成功后,她们才敢告诉大姑。

那年我去大姑家,看到了大红姐,她已瘦得脱相。没过两年,大红姐的癌细胞扩散了,已经无法治疗了。她,去世了。

大姑,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姑的二女儿,我叫她二红姐。

她从小成绩就很好,像个假小子,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谁知,没多久,她丈夫在大学旁边开了一家网吧,二红姐就辞职去帮丈夫了。

大姑当时气到不行,但是也没办法。没过几年,二红姐也得了癌症。不久,也去世了。

大姑,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红姐去世后,我去大姑家看望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姑睡在沙发上,我很困惑。大姑说,二红姐最后那段时间,就睡在里屋。二红姐死后,大姑就再也不去里屋睡了。那晚,我睡在里屋,感觉有点儿阴冷。

大姑家的老三,我叫他大军哥。

大姑对大女儿和二女儿是极其苛刻的,但是对这个男孩却是穷尽宠溺。那个年代,小学老师的工资很微薄。可是,大军哥要买车,大姑就东拼西凑,买了一辆车给他。

当时的大军哥年少轻狂,开车撞死了一个人。大姑没有责怪大军哥,反而不厌其烦地安慰他,帮他“擦屁股”。

这件事给大军哥很大的教训,从此以后他就消停了。他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小卖店。小卖店是用铁皮做成的房车,可以推走。

就这样,好几年过去了。大军哥娶了妻,生了子,赚了钱,后来在镇中心开了一家副食品商店。

大军哥的妻子我见过,说不上是美女,但是很贤惠,人也很好,跟着丈夫勤勤恳恳,没有怨言。

有时我想,大姑实在是太偏心眼了。作为母亲对女儿那么严苛,对儿子那么宠溺,即使是一名人民教师,也无法免俗,“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直萦绕着她。

三个儿女,提前走了两个,我知道大姑一定很伤心,但是她的强势又让她很坚强,每次我们打算安慰大姑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她的无畏。可是,夜深的时候,大姑会不会偷偷哭泣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大姑。

高中结束后,我去了一所师范大学读书。

姐姐总是怂恿我去看看大姑。

那天天气炎热,我去了大姑家。

当时,大姑父还健在,大姑对我的热情增加了十倍。我有时很疑惑,以前她对我冷若冰霜,今天又视我若珍宝,几分真?几分假?

原因还在于母亲,是母亲害死了父亲。父亲的亲属都恨母亲,所以对我视若无睹。现在,母亲也死了,一切都和解了,烟消云散了。

大姑退休了,大姑父也退休了。他们住在县里的幸福小区,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很温馨。大姑戴着老花镜,边看报纸边和我聊天。

那几天,大姑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全是肉,我实在吃不下,想吃点儿素的,大姑才反应过来,老给孩子吃肉也不合适。于是,她端来野菜婆婆丁,虽然有一点儿苦,但是蘸大酱很好吃。

其他亲属也来大姑家和我团聚,临走时给我塞钱。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他们先把大姑拽到里屋,悄悄问大姑:“给小子(指我)多少钱合适?五百元?”

大姑表现出了作为家族长者的风范说:“三百元够了!”

我当时心里五味杂陈。我来看大姑不是为了要钱,也根本没打算要钱。他们不给我钱,我也很知足。我难过的是,他们终究没把我当最亲的人。

我带着忧伤离开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带着报到证回了一趟家乡。

大姑说:“回来吧!回来看看!”

我拿着本科毕业证和学士学位证给大姑看。大姑一脸疑惑,问:“当个老师还要本科?”

我才猛然想起,大姑是中专生。

我想了想说:“现在当老师基本都是本科生了。”

我又听到了大姑熟悉的声音:“啊——”

有时我会想,我与亲属间的隔膜,不全是因为距离远,也因为我心里不愿妥协。

每次我想起他们,浮现在我脑海的都是那些不够深情的情节,他们无从得知,我也无法释怀。

尤为尴尬的是,每年给他们拜年,我都战战兢兢,寥寥数语,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孩儿呀,回来看大姑一趟吧,再不看大姑,大姑就没了!”大姑的语气没有悲伤。

我说了一些安慰大姑的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天气在转暖,白雪在消融。

我下定决心,回趟东北。大姑可能说得对,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从嘉兴坐动车到上海,在上海坐一个小时的地铁到浦东机场,再飞行三个小时就到了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然后坐五个小时的动车到集贤县。一路颠簸,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见到大姑的那一刻,我的心不住地颤抖。大姑老了,真的老了。她的头发不但花白而且稀疏,身形佝偻,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房老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大姑的霸气依然还在。

“你来得真不凑巧,大姑得流感了!”大姑戴着白色口罩,感觉她呼吸都困难。

“那怎么办?”我问大姑。

“看两眼就得了!”大姑还是那么刚强,说话依然硬硬的。

“不要!”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你戴上口罩,坐一会儿就回去吧!”

我点点头。

大姑坐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我们闲聊几句之后,大姑说:“孩儿呀,今天大姑就不留你了,这个流感传染可厉害了,万一传染你,耽误你工作呀!”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我都是在老叔家度过的,他们也是才知道大姑得了流感,又是打电话,又是准备药,还给远在北京的堂姐打电话,让她寄一些北京的特效药过来。

我突然意识到大姑在家族里原来有这么高的威望。

临走的那一天,老婶送我时,跟我说:“小子,我给你大姑打个电话,你跟她道个别!”

道别的场景,我永生难忘。

大姑站在二楼的阳台,隔着玻璃窗俯视着我。我在楼下的雪地里,仰视着大姑。我打通大姑的电话,说:“大姑,我走了,您多注意身体。”

大姑说:“乖,孩儿!”

突然之间,我泪如雨下,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我悔恨那些因为我的误会错过的温暖亲情。

回到嘉兴,我投入工作,生活也在继续。

一个月后,我下班回家。

姐姐说,大姑走了。

突然之间,我的脑里一片空白。

我赶紧给老叔、老婶打电话,他们劝我不要回来,因为之前我回来看过大姑,所以我应该没有遗憾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事,可是那些记忆,那些情感,却让我无法忘怀。所以,怀念成为唯一的方式。

一切继续,我依然记得您,也希望您一路走好。

大姑,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