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2日
1994年夏天,作者与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领军者刘绍棠(右)在“红顶子楼”里探讨乡土文学问题。
作者(左一)与国外作家一起去刘绍棠(中)家中登门拜访。
1994年夏天,作者与刘绍棠(左)在一起。
郑恩波
编者按:
郑恩波,笔名红山鹰。1939年出生于盖州,著名作家、翻译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外文学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翻译家协会会员,刘绍棠乡土文学研究会会长。1959年毕业于熊岳高中,196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俄语系,后留学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多次任中、阿两国高级领导人翻译。曾任《人民日报》记者,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文学研究。主要著作有通讯集《一手拿镐一手拿枪》、散文集《来自南斯拉夫的报告》《望儿山·多瑙河·紫禁城》《故乡情丝》、长篇传记文学《刘绍棠传》《安得里奇传》及《郑恩波文集》等。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本报特邀郑恩波先生为读者介绍他眼中的刘绍棠与抗战文学。
“荷花淀”文学流派的骨干、继承者,中国当代乡土文学的领军者刘绍棠,一生创作了《京门脸子》《豆棚瓜架雨如丝》《运河的桨声》《夏天》等十二部长篇小说,《蒲柳人家》《小荷才露尖尖角》等二十七部中篇小说,一百余篇短篇小说,一千余篇散论杂感。他生前信心百倍立下的“我要以我的全部心血和笔墨,描写京东(北京市以东地区)北运河农村的二十世纪风景,为二十一世纪的北运河儿女留下一幅二十世纪家乡的历史、景观、民俗和社会学的多彩画卷”的誓言已经实现。
刘绍棠这些呕心沥血创作的内容是丰富多彩、斑斓耀眼的,其中描写京东北运河两岸英雄儿女抗击野蛮凶残的日本侵略者的抗战小说,是中国文学作品库中别具风采的瑰宝。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特别日子里,我们重温一下他的几部很有影响力的抗战小说,对于继承优秀的革命传统,发扬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提高抗战文学创作的质量,都是大有裨益的。
谈到刘绍棠的抗战小说创作,首先,就要说一说《春草》《狼烟》以及《渔火》。前两部是长篇小说,后一部是具有长篇框架,故事叙述相当简约的中篇小说。
《春草》以作者读高中时的母校北京通县(今通州)潞河中学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革命斗争史为背景,展示了“五四运动”之后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心态。这些知识分子,深受中国共产党的影响,毅然决然走出“象牙之塔”,返回家乡建立革命武装,领导农民群众开展抵抗日本侵略者的艰苦斗争,谱写了一曲鼓舞革命斗志振奋中华民族精神的凯歌。
《狼烟》也是一部内容别致、写法新巧的小说。讲的是卢沟桥事变后,一位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在中国共产党的正确指引下,不惧环境艰苦与险恶,千方百计开办抗日学校,成功收编民间自发抗日武装力量,壮大抗日队伍的故事。小说生动有趣,情节波澜起伏。
《渔火》这部颇有武侠小说味道的中篇,在京东地区很有名气,读者甚多。讲的是抗日战争期间,京东抗日救国会特派员阮碧村奉命回到北运河农村,本着“不管是谁,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旧恶,化敌为友”的精神,广泛发动群众,成立了水路抗日游击队,带领父老乡亲开展了让日寇闻风丧胆的斗争,灭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纵观刘绍棠的抗战小说,我觉得它有两个鲜明突出的特点:
第一,几部小说写的都是匪患四起、炮火纷飞的抗日战争时期的人和事,作者的胆识和创新就在于:他没有像有些作家那样,把读者带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没有让我们去看他的主人公如何钻地道、炸炮楼,进行肉搏战。
对此,刘绍棠作了这样的说明:“我没有亲身经历过血与火的战斗,硬写是写不好的;也因为我比较喜欢写情,不大喜欢写事。苦难和战乱岁月中的人情是极其珍贵和极其感人的。采取‘武戏文唱’的写法,给人以萦怀的情思和久远的回味。”“武戏文唱”是刘绍棠抗战小说创作路子最恰当、最科学的说明与概括,这也是刘绍棠在反映、描写军旅生活方面的独辟蹊径,他的这几部小说与孙犁的《铁木前传》《荷花淀》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对如何正确、全面描写革命知识分子,刘绍棠在这几部小说中取得了值得借鉴的经验。革命知识分子在革命历史中,起了先锋和桥梁作用。他们最先接受马克思主义思想,并在人民群众中不遗余力地宣传、传播这一时代最先进的思想。他们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之花,他们是知识分子的楷模,为他们树碑宣传,是义不容辞的天职。令人佩服、赞赏的是,刘绍棠在作品中把革命知识分子放在作品的中心位置,有声有色、理直气壮地表现、讴歌他们的革命积极性、坚定性和聪明才智,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春草》和《狼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刘绍棠处于逆境中,在故乡荒屋寒舍土炕上写成的。
也许有的人会想,刘绍棠生于1936年,抗战期间他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农村孩子,怎么能创作出《春草》与《狼烟》这样展现抗战烽火、时代风云的鸿篇巨制呢?
我想,这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儿童时代最早接触的人和所受的教育,会一辈子影响人的思想和行为。刘绍棠的家住在离北京城约二十公里的北运河东岸的死角地儒林村,抗战期间,那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机关的“堡垒村”,不少有名的人物都曾隐蔽在这里秘密办公,刘绍棠的家里曾经住过十四军分区司令员曾雍雅,通县、三河、香河三个联合县支队长李梅溪,京郊武工队杨队长。这三个人都是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杨队长还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刘绍棠伶俐懂事很讨他们的喜欢。他们经常带刘绍棠到僻静的地方看打枪、投弹,给他讲述红军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还告诉他毛主席文武双全,用兵如神,深谋远虑,跟着他干革命打江山,准能成功。
刘绍棠听得很入神,对中国共产党及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产生了无比崇敬的感情,六岁就参加了抗日救国儿童团,跟同伴们一起站岗、放哨、查路条。他十岁进入通县模范小学读书,与潞河中学高二学生酆德昭、王连城等进步学生一起成立了先进组织“益智学会”,在油印刊物《益智》周刊上,发表了连载小说《飘零》。写作《刘绍棠全传》时,我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存档的《酆德昭(历史)》参考材料中,就看到了刊有刘绍棠的连载小说《飘零》的油印刊物《益智》周刊。刘绍棠十二岁在北京二中加入了党的地下组织“民主青年联盟”,正式参加了革命。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刘绍棠从有思考能力的时候起,输入他脑子里的就是中国共产党的主张,毛主席的思想,换句话说,刘绍棠在人生路上刚刚起步时,就已经传承了革命精神。
其次,刘绍棠幼年时是一个具有超群智慧、超强记忆力的孩子。上学读书之前他就认识且会写许多字,许多难写难认的字也能认能写,如笸箩、簸箕、梿枷、鸡埘、旮旯、袼褙等。我们来看看刘绍棠六岁时编的两首打油诗,以及为村里一家小饭铺编的一对春联。
村里的一个秃头田老太太,因为刘绍棠玩鞭子打了她家的狗,大骂了他。六岁的刘绍棠怒气之下,为秃头田老太太编了一首打油诗回敬她:四面八方当间光,不点灯来赛月亮。田老太太哭笑不得,落得自我解嘲下了台阶。
村里还有个朱二奶奶,人长得又白又胖,但舌头太大,说话不利落。老太太非常吝啬,她家门口有棵枣树,每当枣子成熟时节,她就成天坐在门口,把村里的大人、小孩当贼防,刘绍棠对此很不痛快,也送给她打油诗一首:一路新春,胖不抡墩,两只大脚,够十八斤,穿着红鞋,露着黑皴,有心裹裹,疼得钻心。这首打油诗在儒林村和周围的几个村庄传得很广很久,至今还有人记得。
村里有一家小饭铺,开张好长时间没有铺名,找来六岁的刘绍棠出主意。刘绍棠想起了李白《金陵酒肆留别》一诗中的诗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马上对主人说:“从诗的第一行中取‘柳’和‘香’两个字,再加上一个‘居’字,就叫‘柳香居’吧。”于是,这家饭铺有了正式的名字“柳香居”。要过年了,“柳香居”要写春联,女主人把刘绍棠请到家里。刘绍棠想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很有信心地握着铅笔在一张纸上写出虽不美观,但却蕴含着灵气与英才的两行字: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金运河银运河金银运河运金银。女主人欣喜若狂,如获至宝,立刻找写毛笔字漂亮的写手去了,除夕头一天就兴冲冲地把对联贴到门的两边。
刘绍棠初中二年级时(十三岁)就正式开始发表作品,到一九五六年年满二十岁时共发表了近百篇短篇小说,出版了七本书,成了闻名全国的青年作家。被北京《新民报》文艺副刊编辑晏明称为“神童作家”,正如他的老师孙犁所说:“绍棠幼年,人称卓异,读书甚多,加上童年练就的写作基本功,他的语言功力很深,词汇非常丰富,下笔汪洋恣肆。”总之,刘绍棠写作的基础是十分坚实的,这种基础不会因为身处逆境而减弱。
第三,刘绍棠是个有心人。写作《春草》和《狼烟》时,他不方便四处访问,只好从当时的旧报刊上、许多与京东地区革命斗争有关的回忆录中发现一鳞半爪、片言只语,然后构思成小说的一个轮廓。还有,刘绍棠历来尊崇革命英雄人物,心里早已有了一个京东地区,特别是潞河中学的革命历史英雄谱。佟麟阁、节振国、金氏三兄弟等英雄豪杰在他心里早已扎下了根。这些英雄人物常常作为他设计人物、编织故事情节的依据。
刘绍棠的小说都是作为极具爱国主义思想和艺术鉴赏价值的上乘之作出版的,读者、专家、学者历来都对其有很高的评价,早在四十年前,有关出版社就出版过一大厚本《刘绍棠研究汇编》。这里我不想引证专家、学者的评价,而专门列举刘绍棠推荐给我以及我搜集到的一些很有见地的评价。
刘绍棠故乡北京通州区工人们的评价是这样的:“尊敬的绍棠同志,您是一位我们心仪已久的作家,读您的小说,常常使我们那喜悦的心微微发颤!您的文笔,纯真自然,启迪情感,令人敬佩。您描写人物,常常三五笔一勾,就能看出那盈盈的笑靥,那细细的柳眉;或欢快,或愁苦,神情举止,跃然纸上。您的小说情真、意浓、情深;爱得坚贞、恨得分明,有诗的意境。一句文言,一句成语,一句俗语,到了您的笔下,就变得那样清新,富有情趣。”
河南省渑池县果园乡南庄学校胡宏志老师写给刘绍棠的信中说:“您的语言,是那样的俏丽华美,‘洋味’十足,然而却是通俗易懂的境界!”
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岗乡曾庄中学教师罗宏亮把刘绍棠与世界名作家并列,他在致刘绍棠的信中说:“远学莫泊桑(法国名作家),近学刘绍棠。”
湖北省读者高岚说:“在当今崛起的中青年作家群中,最令我崇拜的有三个人,那就是刘绍棠、蒋子龙、孔捷生,在这三个我崇拜的作家当中,刘绍棠自然位居第一。”
湖南省读者唐艳娥在致刘绍棠的信中说:“拜读您的小说,感到有一种魅力,就像春天走上田野,抓起一把肥沃、湿润、闪着油花的泥土,嗅到、感受到的苏醒、萌发、喷香、令人微醉的那种气息,那种活力、生命力。这就是您的小说的美学力量。您的小说具有浓郁、醇厚、痴情的运河风味,散发着醉人的乡土香味,用自己最美的情思、语言和方式,用自己虔诚、圣洁的心灵酿造而成……您的小说是画,您用美好的心灵、纯洁的感情,情思浓郁的彩笔,画出了一幅幅明洁、秀丽、诗意隽永的风情画,秀美明丽的运河,飘香迷人的河滩瓜田,古朴生辉的瓜棚,还有那柳篱小院,泥棚茅舍……”
时任上海《解放日报》编辑的牟春霖在致刘绍棠的信中说:“巴尔扎克用几部相对独立的作品,几十个若连若断的故事,组成了反映法国一个重要时代全貌的《人间喜剧》。我不知您在构思的时刻,是否受了这位巨人的影响,但从整个结构所显示出来的基本精神来看,两者确实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您是一位很出色的农村社会‘秘书’,三十年来我国农村所经历的一切风雨,各个阶层所走过的条条曲径,以及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歌笑语,都在您的笔下得到了栩栩如生、亲之如见的鲜明表现。”
《中国文学》英文版的编辑郑其平说:“审读了刘绍棠的作品及其文论,对他的艺术风格及其创作主张有了比较深入的认识。我体会,他的艺术观的核心是‘怀土’,祖国之恋、乡土之恋、山水之恋是他创作的动力,是他作品的基调,也是他近几年来大力提倡并致力于乡土文学思想,感情的基调。”“刘绍棠的作品不是战歌,而是牧歌——田园牧歌。我认为他的田园牧歌是他的创作个性在实践乡土文学主张的体现。它不同于古希腊的牧歌,也不同于中外文学发展过程中那些反映农村田园景色的抒情篇章,而是‘微言大义’,‘歌颂光明美好’,凝聚、浓缩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因此,刘绍棠的田园牧歌具有下列特色:时代特色与乡土特色的和谐统一;着重表现家乡独特的社会风尚、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其中,人情是根本。”
以上这些生动活泼、文采斐然的文字,正是对刘绍棠抗战文学最深刻、准确、到位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