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4日
花喜露(AI制作)。 花喜露所绘的梅花。
学生时期的花喜露。
花喜露在沈阳留影。
花喜露病中自画像《隐忧》。
学生时期的王丹群。
花喜露住处“五步斋”附近的奉天大南门。
伪奉天警察署(图片资料)。
记者在盖州市归州街道归州村采访相关人员。
原史志办主任韩晓东在三官庙(归州学校旧址)向记者介绍相关情况。
扫码观看《至暗星火》。
本报记者 刘 宇 魏秀葵 隋春波 赵 颖 仲属宁 王 姝
引言
1931年至1945年,东北三省被日伪残酷统治。校园学子每天要到操场上举行“朝会”,向日本天皇“遥拜”,背诵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的《回銮训民诏书》,唱伪满洲国和日本“国歌”,大好时光被迫学日文、去“勤劳奉仕”(强制劳动),不准看中国地图,不准学中国历史,不准说自己是中国人……生活在本国国土上的中国民众,吃大米是“经济犯”,发表不满言论是“思想犯”,稍有反抗,全家株连,抓入监狱受尽折磨直至被杀是“政治犯”。然而,漫漫长夜之下,一些进步青少年正在进行秘密抗争——
盖州市归州街道归州村辖区内有座三官庙,上世纪30年代初,当地乡贤将之修缮后开办学堂,时名盖平县三区归州两级学校。7月29日,记者与原市史志办主任韩晓东乘车来到此处。阳光下,林木依依,古庙寂寂。“90多年前,就是在这里,一位年轻的国文教师带领学生们诵读鲁迅的《呐喊》。”韩晓东的话语,将记者的思绪带到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耳畔似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引领众人齐唱:
“朝霞灿烂,一朵太阳红,
光华雄浑照碧空;
霁色锁川原,川原形势雄,
龙蟠虎踞无终穷。
请看我山河,山河真光宠;
请问我责任,责任真綦重。
用我好身手,趁此晨光熊,
砥砺磨砻,使我精力充。
他日破浪趁长风,宇宙任驰骋。
好友好友莫等闲,一刻千金重!”
这首创作于1934年的《朝会歌》,作者名叫花喜露。
为了深入挖掘花喜露当年青春作笔,正义为墨与敌斗争的整个经过,记者辗转联系到花喜露的孙子花启宏,希望能通过他采访花喜露的儿子花友藩、女儿花铁虹。然而,花友藩生病住院;花铁虹早年前往四川后,便与家人断了联系。
得知王丹群(花喜露的爱人)曾在辽宁中医学院工作过后,记者又与该院退休处一位老教师取得联系。经多次沟通并反复说明情况,老教师给记者寄来一本《东北革命作家——田贲(诗文纪念集)》。此后,记者再与辽宁省教育厅退休干部、著名历史学者齐红深作了深入交流。其编著的《黑暗下的星火——伪满洲国文学青年及日本当事人口述》与《东北革命作家——田贲(诗文纪念集)》,共同为全面呈现花喜露的英勇事迹提供了重要的资料支撑,让那段尘封的历史逐渐清晰起来……
师者风范
花喜露(1912—1946),满族,满姓伊拉里·华色,原名花禧禄,笔名田贲、灵莎、L·S、哭夜郎、田芜、米凯、铁讷、黑田贲夫、青山草草、山川草草、东门焕、公孙燕、提耳、洪芦、曾鲁、王瞻、弱士等,生于辽宁省盖平县熊岳城三区孤家子屯(今盖州市九垄地街道东达营村)。据郭世魁(花喜露的同学、同事)所写的《花喜露的童年》一文记载,其父花永安读过私塾,历史知识丰富,长期务农;母亲赵氏,出身仕宦人家,没读过书,但会背《千字文》《三字经》等。受母亲影响,花喜露四五岁时就能背诵一些韵文,编上几句顺口溜,还喜欢画画,尤爱梅花。
1921年入私塾,1923年就读熊岳城三区范屯学堂,后入熊岳城高等小学、盖平县西关中学,1930年考入奉天(今沈阳)辽宁第一高中(文科)。因家境贫穷,花喜露只在该校就读一年,后转入奉天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校址在盖平县,后迁往海城)。
据花友藩在《我的爸爸》一文中介绍:“爸爸虽然在沈阳只念过一年书,但对他这个长期生活在农村的孩子来说,却是见到了大世界。当时,打倒列强、抵制日货的浪潮日渐高涨,在他的心灵里播下了反帝爱国的种子。他爱书如命,从沈阳回来时,除了路费外,所有的钱都用在买书上了,装了满满一大箱子和一柳条包。”
花喜露读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冰心等进步作家的作品,涉猎了高尔基、托尔斯泰等外国文学巨匠的名著,开阔了眼界,萌发了革命思想。他酷爱鲁迅作品,特别尊崇这位“以笔作匕首、投枪”的伟大作家。
1934年毕业后,花喜露回盖平县三区归州村两级学校任国文教师,后调到团瓢分校、康宁堡国民优级学校、熊岳第二优级学校做教员。郭世魁描述:“他中等个儿,团脸儿,阔鼻大眼,衣着朴素,不拘小节,刚直不阿,热爱学生。他讲起课来,声音洪亮,生动形象,兴之所至,则高声朗诵,情绪饱满,富有感染力。学生精神,无不为之统摄。”
花友藩介绍说:“不少学生在校住宿,爸爸晚上就给他们辅导,家在附近的同学晚上也经常来。他从来不讲课本上有关‘日满亲善’‘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内容,而讲他自己编选、刻印的补充教材,如《伐檀》《硕鼠》《黍离》等。他办墙报,校刊《飞浪》《春潮》双周刊,办阅览室、读书会。他经常给学生讲民族英雄岳飞的故事,讲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现实。”
花喜露还自创“课文”如:
“冬”的尾巴还在颤抖,
“春”就要来了。
春天,可爱的春天,
你来,你快来呀,
我们正在等候着你。
你有红的花开,
你有绿的草长,
花香和鸟语,
你会迷醉这整个的世界。
据花喜露的学生石岱宗(后用名卞和之)在《初识花喜露》一文中回忆:“1934年,我在盖平县归州村两级学校五年级读书。新学期开始,教国文的迟老师调走了,代替他的是一位年轻老师。这个人中等身材,两眼炯炯有神。课堂上喜欢岔开两腿,把双手按住教桌的两个桌角,向上一蹿一蹿地对我们讲课。写黑板字由于用力过大,经常把木制的黑板震得咚咚响,并总得弯腰去拾起一些被用断了的落在地上的粉笔头……这位老师就是花喜露。”
王丹群(原名王凤云,笔名田丹)在《“鲁迅文学研究社”成立》一文中回忆:
“1936年春,我从吉林省九台县城关女子小学转到盖平县归州村两级学校读书。我的班主任老师是花喜露。
“来到这所学校后,我觉得一切都很活跃,有生气。每周六下午有学生演讲会,学校有墙报《春风》,还有成绩室,展放学生的图画和手工艺品等。花老师教我们唱《校歌》和《朝会歌》,讲文天祥、林则徐等民族英雄的爱国故事,启发我们的爱国热情,要我们立志做一个对祖国有用的人。”
星火同人
1936年,24岁的花喜露同于家麟(笔名驼子)、李光海(笔名铁励)、王克范(笔名矜人)等在归州学校秘密成立“L·S(鲁迅)文学研究社”(对外称“灵莎文学研究社”),油印《行行》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等反满抗日文学作品。
“他们用油印机印制刊物《行行》,封面是花老师画的一幅画:三个人撑着一把雨伞在泥泞中前行。”王丹群回忆,“1937年春,我从归州村两级学校毕业,考进盖平县立女子中学。花老师和我们离开学校的同学保持联系,经常给我写信要我写稿,并寄给我鲁迅、巴金、郭沫若、丁玲等作家的著作,还有《战争与和平》《钦差大臣》《娜拉》《死魂灵》《母亲》等外国文学名著。这些书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看到了更大的天地。
“1937年寒假,花老师写信告诉我:为了团结更多的青年学生,除了《行行》刊物,他们又秘密油印《星火》刊物。他说:我们要组织起来,用文学启迪人们的心灵,教育人们去战斗。一开始我们的力量很小,就像一点火花,但是它会越来越大。我们一个人燃起一把火,它会照亮一角,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每人燃起一把火,就会照亮整个中国。我们的组织就叫‘星火同人’吧,要把革命的星火撒向人间。”
1939年,花喜露与《营口新报》副刊总编王觉(地下国民党东北党务专干)相识后,又在《营口新报》上办起《星火》文艺副刊。每月两期的《星火》以犀利的文笔、鲜明的立场、强烈的爱国思想,像一道闪电划破敌伪统治的沉沉暗夜,给人以希望。花喜露以“田贲”为笔名,在《星火》上发表了许多作品,产生了很大影响。
那时没有邮局敢寄这类刊物,他们就托学生、商贩偷偷带,每期印几十份。到1939年,“星火同人”发展至30人左右。来年初,刊物的影响扩大到营口、本溪、复州湾(今大连)、哈尔滨等地。
花喜露赴沈阳开展地下工作后,在于家麟的领导下,盖州当地的读书会继续发展。盖平县第一国高学生领袖李昌毓(笔名舒啸)、第二国高学生领袖臧永昌(笔名臧晶)和女子国高学生侯赓芝(又名孙萌,笔名施弟)等带动起了新一批“星火同人”,自发创办反满抗日的油印刊物,如一高的《大地》、二高的《辰星》等。几所学校的学生纷纷向这些刊物投稿,读进步书籍的学生越来越多。于家麟等人遂于1943年创办了秋灯书店,作为传阅进步书刊、发展更多“星火同人”的阵地。
投身革命
1941年冬,花喜露经同乡、同学王耀纪(又名田琛,留日青年学生救国会成员,后任中共地下党长春地区负责人)介绍,参加了中共中央北方分局领导的“东北青年救亡会”, 被调往沈阳。接头的新领导也是同乡兼同学侯洛(又名由志库)、贾玉冈(又名贾毅),交给花喜露的任务是:隐蔽下来,搜集情报。
花喜露遂以大东区凌云街公所职员身份为掩护,进行伪满洲飞行株式会社(飞机制造厂)、伪奉天造兵所(兵工厂)的情报搜集工作。他住在大南街附近一间废弃的饮马房里,横竖只有五步远,阴暗、潮湿、狭窄,花喜露却为之起了个雅号“五步斋”。他每天微明起床,步行至大东门外的小饭铺吃早饭,然后夹杂在去造兵所、“满飞”的工人中,赶往凌云街公所上班。来来往往中,花喜露和工人交上了朋友。细心的他对造兵所各兵工厂的生产状况、发展方向、各种武器的性能和工人及其家属的思想、生活情况做了调查,获得了大量重要情报,及时汇报给上级。这些情报对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军进入沈阳占领重要阵地起到很大作用。
2023年,《营口春秋》刊登了王丹群的回忆文章《“五步斋”里的神秘往事》,其中写道:
1943年5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花老师的来信:“马上到奉天取东西。”当时我异常激动,心想:一定是花老师给我弄到了什么“禁书”,让我去取。星期六放学后,我急忙赶到火车站,买了去奉天的车票,当晚上了火车。
第二天一大早,我见到了花老师。他领我来到南街1段91号高家大院。进了东大门,南侧有一废弃的饮马房,即是花喜露的住所——“五步斋”。花老师打开锁,门吱吱嘎嘎地被推开。屋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停了一会儿,我才看清,屋里还有一个人,不禁吃了一惊。花喜露向我解释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石岱宗。”石岱宗这个名字我早就听说过,“星火同人”之一,他为什么大白天一个人躲到屋子里呢?花老师看我满脸疑惑的神情,爽朗地说:“还愣着干什么?没吃饭吧?我去给你们做饭去!”
不一会儿,花老师端上几张黑面烙的饼和一盆清汤,我们仨围坐在小方桌周围,拿起长短不齐的筷子吃了起来。花喜露边吃边悄悄说:“我们现在吃的是‘自由饼’,喝的是‘解放汤’,读的是马列书,做的是革命事,真是乐在其中啊!”我问:“你在这又黑暗又潮湿的小屋里怎么生活呀?”“我这‘五步斋’面积虽小容量大,光线虽暗方向明。”花老师笑答。
饭后,花老师郑重地说:“我这次让你到奉天来,是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去完成:你以石岱宗亲属的身份,将他送到奉天火车站,并平安上车,你看怎么样?”
当时,日伪当局为阻止爱国青年到解放区,在火车站等处增派了大批特务,随时搜捕可能入关的人员。一些外地青年初到奉天,人生地不熟,受到特务盘查后落入魔掌。我地下党为避免入关青年遭遇不测,便采取了用女同志扮作“亲友”送行的方式,确保了一批批优秀青年安全入关。
花老师这样信任我,我非常激动:“好,我去送他!”
很快准备妥当,我扮成石岱宗的姐姐与他一起走出“五步斋”,顺利到达南站。站台上,我亲切地嘱咐着“弟弟”早去早归,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丝毫没有引起特务们的怀疑。
石岱宗对此深情回忆:“听了我打算去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的想法,花老师仔细地作了一番考虑,说:‘可以,就由你去闯一下也好。’他用深邃而又灼热的目光望着我说:‘你的目的不应只是去鲁艺学习,你的主要任务应该是打通一条通往延安的路!’”
待假造的“出国证”等准备就绪,石岱宗前来向花老师告别。花喜露两眼闪着激奋的亮光,为他念了那首热情澎湃的长诗《到前面去》:
……到前面去
冲着暴风雨
到前面去
迎着夜光
到斗争的前面去
到铁的阵去
到力
到永久的
青春
那是花喜露在“五步斋”里尽量压低着嗓音读的,石岱宗说,“它在我的耳边却像一曲高亢而又嘹亮的进军号。”
据王丹群回忆,同年夏,党组织考虑到花喜露一个人住在“五步斋”,容易引起日伪特务怀疑,决定批准花喜露和王丹群结婚。婚后,“五步斋”经常有一些进步青年来此聚会,借阅革命刊物,还有一些希望通过花喜露介绍到关内解放区的青年。王丹群同样以“亲人”身份,巧妙地陆续送走多人入关,“五步斋”成了秘密运送进步青年入关的中转站。
同年秋末冬初,盖平县的姜毅(原名姜宗琏)、姜宗璜兄弟二人来到“五步斋”,要求到解放区去。根据各自条件和革命需要,花喜露将姜宗璜送往关内解放区,托关系把姜毅安排到满洲飞机制造厂当工人。很快,姜毅就把搜集到的飞机型号、性能、产量等情报交给花喜露,花喜露及时向上级进行汇报。
那段时间,侯洛、贾玉冈先后多次来到“五步斋”,传达党的指示,秘密布置工作。
花喜露到沈阳后,仍有许多过去的学生来向他求教。花喜露与他们亲切谈心,有时通宵达旦。他善于有针对性地进行说服教育。花喜露的学生李吉恒(笔名毅夫)、李昌毓回忆说:
“1943年年底,我们从盖平县第一国高到奉天毕业旅行,参观‘建国成就’。花老师知道后,领我们去逛贫民区。那里臭水熏人,卖破烂的到处都是,乞讨的老人、小孩,穿着破更生布的衣服,还有披麻袋片的,尤其是‘半掩门’的妓女更多。我们问花老师:‘你咋把我们领到这个破地方来呢?’他说:‘这才是真实的社会,不看看这些哪行?高楼大厦谁能住上?看一看有好处呀!’他用这个悲惨世界的现实来启发我们的思想觉悟,唤起我们对劳动者的同情、对统治者的仇恨。他的教育,更增强了我们反满抗日的决心。”
1943年12月,党组织考虑到花喜露长期住在固定地点有危险,让夫妻二人搬到小东街1段94号稍宽敞些的小屋内,姜毅住进了“五步斋”。
到我为止
贾玉冈在《田贲加入共产党》一文中回忆:“花喜露同志参加革命后,一直是我直接和他联系,他过去是用笔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和敌人进行斗争的。参加革命后……除搜集了大量的有价值的情报,还对东北文化战线做了调查研究,这对我们掌握文化战线情况起了很大作用。当时他除了写一些内部阅读材料外,也写了不少语言隐晦而有战斗力的文章,对日本殖民统治进行揭露,对当时宣扬的‘日满一心一德’‘日满协和’等汉奸文艺之类的作者和作品都有揭露和抨击。例如在《期待于今年者》一文中是这样写的:‘从羊肠路上继续微行,也要控制自己,步伐不失严正,代万民发声。即一点也好,但要力求真挚。’他做到了少写、写得精干,同时又发挥了作用。
“日本特务每年都要有一次大清查、大逮捕,而且一年比一年凶狠。1944年3月,我们已经得到了日特要行动的情报,及时和花喜露研究,同时作出决定:一是清理东西;二是一旦被捕,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要在任何情况下宁肯牺牲自己,也决不暴露组织和同志。这是党的纪律,我们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有这一决心。花喜露表示,一定按党的指示做,如有不幸,‘到我为止’。”
侯洛在《怀念花喜露同志》一文中回忆说:“1944年4月中旬,花喜露同志提出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组织已经批准了。贾玉冈同志和我约好5月1日向他宣布,并举行简单的入党宣誓,却突然获知,他于4月28日夜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入狱。我们一直不了解被捕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组织对花喜露同志被捕是很重视的,甚至研究贾玉冈同志和我要不要离开沈阳。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花喜露对革命是坚定不移的,在敌人面前能实现他的誓言,能经得起敌人的监狱、法庭考验,因此决定,暂不离开沈阳。事实证明,花喜露同志被捕后,组织确实安然无恙,他确实是一个坚贞不屈的合格共产党员。”
原来,花喜露身陷一个被日寇命名为“桃园工作”的案件。“桃园工作”是对具有抵抗意识的“盖县文艺事件”进行跟踪侦察。“盖县文艺事件”即指花喜露和于家麟组织文学活动,创办灵莎文学研究社,编印《星火》《大地》《辰星》等油印刊物,办秋灯书店传播“违禁”书刊等。日寇于1944年4月底“收网”,在长春、沈阳、盖平县等地同时实施抓捕,被捕的案件核心人员33人,受牵连者200多人。
据王丹群回忆:“4月28日大清早,姜毅跑来报告,他的邻居、同学任国祥昨夜被特务抓走了。花喜露虽已搬出‘五步斋’,但床下还堆放着书籍,得马上清理。这时,地下党组织也获悉,花喜露的一个学生近日被捕。形势变得更加严峻起来。为不给敌人留下一点把柄,花喜露迅即跑到‘五步斋’清理书籍报刊,该烧的烧,该埋的埋,但有一本《政治经济学大纲》没来得及被完全烧毁。
“当天夜里9点刚过,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接着进来八九个面目狰狞的人,虽然他们说着中国话,但能认得出,他们是日本人。特务们气势汹汹地把屋里物品翻了个底朝上,《政治经济学大纲》残留部分被搜去了。我怀里抱着刚刚出生才14天的女儿,无法和丈夫说话。花喜露面对凶残的敌人十分沉着,毫无惧色。折腾到午夜,特务们把花喜露带走了……
“女儿满月这天,一群日伪特务闯进了门。他们气势汹汹地问我:‘你丈夫的同伙在哪里?领导人是谁?朋友是谁?’‘你不说,再过几天你丈夫就上断头台了,你说了就可以免死……’整整盘问了7天。我说我不识字听不懂。最后,他们威逼花喜露的弟弟花盛露写了保证书,意思是,你嫂子跑了抓你,你跑了抓你父亲及全家。另外,伪甲长负责监视我,如有行动,日伪警察随时可以逮捕。
“敌人还以各种诡秘的办法来探听情况,有时扮作花喜露的同事、朋友,有时扮成小贩,使我与其他人好像隔了一道墙,没有人敢和我说话。只有隔壁的齐贯一大哥、大嫂和他们的孩子偷偷帮助我。”
后来王丹群才知道,齐贯一夫妻俩也是秘密党员,因不属于同一条战线,彼此不知底细。
坚贞不屈
日本人知道,长期以来,中共地下组织一直在南满活动,但始终没有头绪。花喜露的作品中反满抗日情绪浓烈,又在其家搜出还未烧毁的《政治经济学大纲》,他们简直如获至宝,认为只要用酷刑,就能迫使花喜露屈服,中共南满的地下组织就可以一网打尽。
审讯一场接着一场,花喜露被打得遍体鳞伤。然而,回到牢房,他用一小截铅笔头写下这样一首诗:
慷慨赴囚虏
挺身担大刑
愿将新血肉
烈烈试贞情
特务看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谄笑着请他到“会客厅恳谈”,请他吃洗好的苹果,妄图诱骗他在投降书上签字。
花喜露识破了敌人的险恶用心,愤怒地说:“这是中国的苹果,用不着你请。”“宁肯放弃生命,绝不改变主张。”他在牢房里写下了一生中有名的诗篇《我是王》:
我是王
端坐在恶魔的监牢
饥寒毒打全都不关我痛痒
你们卑鄙狠毒
不用趾高气扬
我知道
这里,就是我战斗的地方
……
李光海回忆,花喜露曾11次被打得昏死,却始终没吐露一个同志的名字。一次酷刑后,他虚弱地对李光海说:“我若牺牲,把这些诗传出去,让大家知道东北有不屈的中国人。”
王丹群回忆,花喜露被关在北陵留置场特务秘密分室一间刚能转开身的暗室里,每天晚7时至次日早7时的审讯从未间断,历时7个月之久。敌人为了得到党的地下组织和党员名单,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吊大挂、过电、灌辣椒水、压杠子、皮鞭抽……但始终一无所获。
侯庚芝在《监狱是个大社会》一文中回忆说:“我知道花喜露也关押在这个监狱里,是当杂役的‘政治犯’杨野(原名杨维兴)告诉我的。他同另一个‘政治犯’每天给女监送活儿,把一捆捆衣服扔进监房。一次,他送活儿时塞给我一个小纸团,上面写着:‘我见过花喜露,他希望你们坚强。’花老师也在这里!我激动得掉下眼泪。是的,‘暗室里没有日光,我胸怀十万个太阳。’这是花老师在狱中写的诗,他不愧是共产党员,不愧是宁死不屈的中国人!他坚贞不屈的表现,对我们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鼓舞力量。”
郁其文(原名郁庆令,笔名铁汉)在《田贲的狱中斗争》一文中回忆说:“我被日寇逮捕后,关押在沈阳小南门里第一监狱。这里每顿只给囚徒一个饭坨,就是又粗又红,夹杂着沙子、老鼠粪的高粱米饭团,能有二两来重。有时只给几粒盐或一小片咸菜,有时是浮着白菜叶的清汤。饥饿、疾病、毒打,折磨着每一位难友。
“然而,在难友中间,流传着花喜露与敌人英勇斗争的故事,传来传去,有的甚至带上了传奇色彩……”
梅花素心
王丹群回忆说:“1945年春,花喜露从北陵留置场转到沈阳小南门里第一监狱,可以送东西了。他在狱中写了许多诗,有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的《谁也不知道》《暗室》,有浩气冲霄的《咏梅》《无题》和《我是王》,这些诗是由一个叫大程的人秘密交给我的。他不告诉我真实姓名,对我说,你就叫我‘大程’吧。
“1945年8月8日,大程又给我送来一张小纸条。花喜露告诉我,8月9日上午,伪高等法院要对他宣判,要我到小西门外伪高等法院门外等候,可以看到他们。
“8月9日那天,我一大早就抱着孩子去了。等到下午两点还不见他到来,我就回去了。在我回来时,小东门外的电线杆上贴出了苏联出兵东北对日宣战的号外。15日正午,一声长笛响彻沈阳上空——‘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人们奔走相告。”
8月19日,花喜露出狱了。由于酷刑和饥寒折磨,他面肿腹胀,卧床不起。第三天,侯洛和贾玉冈前来看望,当即决定让花喜露住进小河沿施医院治疗,经确诊为结核性腹膜炎。花喜露对王丹群说:“我很坦然,我没在敌人的酷刑下低头。严刑毁坏了我的身体,却更坚强了我的意志……”
1945年底,花喜露病情恶化,家中没有经济来源。在朋友帮助下,他们买了一台旧缝纫机,开了个鸡鸣成衣局。后来,在沈阳中苏友好协会工作的王秋萤(原名王之平,笔名秋萤)让王丹群卖《文化导报》补贴家用。
花喜露经常高烧39℃以上。但是烧一退,就握起笔,躺在病床上写出了《不,先不要放下武器!》《人民是正直的》《你们的和我们的》《他们的钱是谁的》《任务试谈》《人·盗匪·野兽》《我怎样在活着》《呼唤》……这些如投枪、匕首的战斗诗文,大部分发表在《文化导报》上。
1946年春,东北民主联军撤离沈阳,侯洛和贾玉冈前来辞行,让花喜露继续隐蔽,给王丹群的任务是护理花喜露继续治疗。“丈夫(指花喜露)知道后,让我和他们一起走。我怎忍心离开垂危的他,我不走,他硬让我走。我争辩不过他,哭了。花喜露冷静一会儿说:‘这是战场,哭有什么用?那你就和我一起继续向疾病和一切魔鬼战斗吧。’”王丹群回忆说。
花喜露多么想尽力去工作,他的《隐忧》(自画像),既不是忧物也不是忧自己,而是忧不能工作。直到病危,他还坚持读完了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1946年6月13日9时,花喜露与世长辞。床头上,仍放着没写完的《蛹的情绪》、没画完的梅花……
郁其文在《田贲出狱后》一文中回忆说:“花老师逝世前七八天,我去看他。他虽然骨瘦如柴,面色惨白,但照样用亲切的目光、温和的微笑和我谈他的创作计划,也交给我两篇稿,准备在《星火》上发表。我虽然预感到他会发生不幸,却一直坚信他能活下来,哪里想到,这一次见面竟成为永别……
“1948年,王丹群说,她要到辽南解放区去,为了防止失落,她把她保存的花老师的全部遗作交给了我。这些宝贵的闪耀着金色光芒的诗文,在我手中整整保存了32年。”
1994年,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原所长王建中及卞和之、郁其文、路地、姜涛、王丹群等人怀着崇敬之情,编辑出版了《东北革命作家——田贲(诗文纪念集)》一书。其中那首写于80年前的诗《不,先不要放下武器》,也像是警示今天的我们:
……
不,先不要放下武器
我们要在斗争十四年的今日好好思索
尽管野心家肆意在抹消人民的战斗的功绩
我们自己总该不会忘记一切流血,一切杀戮
……
不,先不要放下武器
在奴隶的状态把魂魄锤得更壮
在紧紧的束缚中越磨越坚锐
像灯火似的烧着心灵,去求一次彻底的解放
历史顾问 阎 海 韩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