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9日
王玉范
我上初一那年,父亲放排时落下的老寒腿症状更严重了。但有时他硬坚持送我去小镇上学,放学时再接我回家。
七月放暑假的那天下午,我不由得紧张起来。父亲会不会又赶着老牛车来接我?他已六十多岁,走起路来腿脚不便,千万别“逞能”。来时还好,他能在小镇亲戚家歇息一宿。返回时,老牛车上会多出帮乡邻代买的很多东西。那条山路,就是身强体壮的汉子赶车都得出几身透汗,何况前几天还下了大雨,我不禁有几分担心。
在宿舍收拾东西时,我的目光不时透过窗子瞥向外面。
同桌张丽冲我喊:“你父亲来了,在校门外等你呢。”
我“嗯”了一声,心里说,你还是来了。看见父亲和他的老牛车,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向那边走去。
“上车,老丫头!”父亲好像在讨好似的说。老牛拉着的大轱辘车上,父亲帮乡邻代买的东西占了大半的空间。
我把兜子“砰”地扔在牛车上,生气地说:“哥哥来接我就行,你还来干吗?”
我还没坐稳,父亲就递给我一个香瓜。听说我在年级组又考了第一名,他高兴得大声吆喝:“驾!”声音响亮得仿佛要穿透云层。
老牛也来了劲,蹄子嗒嗒地敲着地面,竟然在公路上跑起来。牛车驮着夕阳,载着父亲的兴奋和我对他的“不理解”,很快出了小镇。
牛车爬过几道土坎后,来到那段让村里人头疼又不得不走的烂泥道。
父亲下了车,拍拍老牛背:“老伙计,让你轻巧些,我走着。”父亲拖着一条病腿,牵着牛走,他非得让我坐在车上。
牛车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左摇右晃,吱嘎吱嘎地唱着歌。老牛呼哧呼哧喘着,父亲一只手拽着牵牛绳,另一只手来回驱赶不断飞来的蚊蝇。
“坐住啊,老丫头!”父亲回头嘱咐我。他蹒跚的背影在我的泪花里摇曳。
这时,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我使劲儿地点着头回应他。尽管我努力地憋着,但眼泪还是滴答地往下落。
突然,父亲一只脚陷到了泥沼中,他咬着牙侧身艰难地往外拔那条病腿。
“把住啊,老丫头!”他又回头嘱咐我一遍。
“爹,让我下去!”说着,我已跳下车,踩到泥沼里。
“前面更不好走,你快上车,快上去!”我头一次听父亲这么严厉地冲我喊,我抽泣着爬上了车。“咣当”一声,车轱辘撞到泥沼里的一块石头,差一点儿脱轴。
父亲“叫住”老牛,用随车带的斧头捶打了一番车轱辘,又拧了拧固定车轱辘的铁丝。“老丫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咱们一会儿就到家了。”
泥汤已糊了父亲一脸,父亲仅露出的两只眼睛依然蓄满坚韧和自信。他黑色的对襟外褂早已贴在身上,拓印出他瘦弱的脊背。裤子上浸满泥浆,每迈一步,黑泥水就从他的两只鞋里往外冒。父亲好似一个“泥人”。为了供孩子读书,他付出如此的艰辛!我再也无法控制对父亲的愧疚,索性松开捂着脸的双手,哇地哭出声……
父亲和老牛车跌跌撞撞终于跋涉出了那片泥沼。他在水沟旁洗把脸,又割一捆草,奖励他的“老伙计”。老牛起劲儿地嚼着,吃饱了,又在沟旁喝了水。
这时的父亲,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喜悦,边吆喝着老牛,边哼起唱了大半辈子自创的小曲儿:“四面山,门前河,我这挂老车走的是哪道辙?爬坡岭,滚泥塘,日子就是一首歌。拾柴火,拉庄稼,嘚驾!两个轱辘笑呵呵!”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东山坡。父亲又说:“老丫头,你马上念初二了,咱要努力学习。下学期在小镇李姨家住,多帮她跑跑腿儿,多干点零活儿,累不坏。”父亲的嘱咐,我都记在了心里。
抬头,熟悉的炊烟在眼前飘荡,晚霞映衬着小村。
日出日落,光阴流逝,一转眼父亲离开我已经三十年了。记得安葬完父亲,母亲眼神空落落地对我说:“你去看看那个‘老地方’,八成还有你爹留给你的好吃的。”
是的,“老地方”只有父亲和我知道,那是他鼓励小女儿的方法。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揪成一团,想到他的坟前和他说说话……
那道由近及远的车辙,曾把一个小女孩儿的理想一次次送到山外。那条山路如今已荒寂,老牛车早已闲置在土墙边,寂静安然。经常坐在老牛车上的小女孩儿已人到中年。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那道车辙却日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