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6日
▲12月13日,张桂梅在华坪女高校园内组织学生们早操。 ▶12月13日,华坪女高第一届毕业生、华坪女高数学教师周云丽正在为学生讲解题目。
岁末的云南丽江市华坪县,山还是绿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几个大字立在狮子山头,静静俯瞰着山脚下的县城。狮子山脚下,华坪女高传来阵阵读书声。
回望即将过去的这一年,张桂梅依然在平凡中坚守。她照旧在清晨催促学生起床,高考时守在考点外,夜里和老师们琢磨教案,一个环节也不敢松劲儿。
在日复一日的耕耘中,有几束特别的光在岁月里留下印记。今年5月,张桂梅日常使用的小喇叭等5件(套)实物被国家博物馆正式收藏。国博收藏小喇叭,也意味着张桂梅、华坪女高,进入了国家记忆殿堂。
对每一位学生而言,在女高的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真是一场漫长又寂寞的远征,小喇叭一直陪伴着她们。“跑起来,都跑起来!”“还有一分钟,还有三十秒……”从督促起床到深夜巡寝,它日复一日穿透大山的宁静。
她们有共同的奋斗记忆。凌晨五点半起床,六点晨读,雷打不动的课间操,张桂梅拿着小喇叭“快一点,再快一点”的督促。
自2008年建校以来,华坪女高已帮助2000多名山区女孩走进大学。
当高考结束,告别小喇叭,读完大学,山外的世界敞开大门,改变命运的契机来临时,是扎根故乡?还是走向远方?
华坪女高不少毕业生做出了坚定的选择。张桂梅小喇叭播撒的星光,被她们带回大山,化作一盏盏温暖的灯,照亮更多山路。
从星光到星光
清晨5点半的星星和月亮还挂在天空,山里的雾气还没散尽,华坪女高宿舍楼已经亮起灯。学生们穿衣洗漱的动作很快,从宿舍到教室,脚步声回荡在校园里。
7点早自习结束,孩子们如红色溪流般冲出教学楼,快步跑向食堂。张桂梅的小喇叭声不时响起:“快一点,再快一点!”食堂里没有喧哗,10分钟内,许多人已收拾碗筷返回教室。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每个清晨,一身红色校服的女孩们高声诵读誓言的声音都会响彻校园,人人朝气蓬勃。
从清晨天没亮透,到晚上11点下自习,女高的时间像一条绷紧的弓弦。匆匆步履、琅琅书声,你能感受到它在积蓄力量,等待某个时刻的释放。
女高的作息表由张桂梅制定,把可以用的时间“挤干”。而制定者本人也是执行者——她住在学生宿舍,比其他人更早到教室。天还没亮,她到走廊巡看,在楼道里给老师“打卡”。午休时她到宿舍查寝,吃饭间隙拿着小喇叭催促,学生做“红色课间操”时,她站在队列里挨个纠正动作。
小喇叭一直是她身边最忠实的“伙伴”。校园里空间开阔,张桂梅嗓子沙哑、肺活量不足,生病时的喊话孩子们更是听不见,常常吼到发不出声、说不出话来。“没办法,我才去菜市场买到了第一个小喇叭。从那以后,总算有了能传递声音的工具。”张桂梅说。
后来,张桂梅请人每年去昆明一家批发市场,成箱地批发小喇叭。教室、走廊、宿舍里都放着,随手就能拿到。这么多年来,她已记不清用坏了多少个。
从“快点快点”的声声督促,到歌曲《万疆》的豪迈,从小喇叭里传出的话语,几乎每天都在华坪女高重复着,陪伴着孩子们从起床、晨读、吃饭、上课到就寝,让每个人都知道时间的珍贵。
严厉的另一面,是细心的慈爱。冬日的华坪,早晚温差大。“天气冷,孩子们学习很辛苦。昨晚我让食堂给孩子们加餐,买了490多个汉堡,一人一个。”张桂梅笑着说。
而当三年苦读结束,当大学的日子成为过去,当改变命运的机会真正摆在面前——她们,会怎么选?
故乡,归去来兮
在华坪女高很多学生的心里,故乡是另一番模样——看得见,也回得来。
2008年,全国第一所公办免费女子高中——华坪女高成立。自建校那天起,校长张桂梅就定下规矩:学费、住宿费全免,只收少许伙食费。家庭困难、基础薄弱的女孩,都被一一接进了校门。
十七年来,这所学校送出去2000多名学生,帮助她们走出大山,圆了大学梦。毕业后,多数人回到云南各地工作——永善、马关、宁蒗……卫健系统、乡镇机关、派出所、三尺讲台,都能看见她们的身影,而且大多数人仍坚守在边疆山区。
那一份归来的名录上,写着教师、医生、护士、警察、基层公务员、农业技术员……对很多人而言,故乡是“回不去的远方”,但对她们来说,却是可以用双脚重新走过、用双手一起建设的土地。
“她们出来见了世面,看了外面,再回来,就不一样了。”张桂梅说,“这和不出来,是两回事。”
高三数学老师周云丽,就是那个“不一样”的人。她是女高第一届学生,也曾是命运轨迹里一个不肯认命的“叛逆者”。
1993年,周云丽出生在华坪县石龙坝镇的一个小山村。她和大两岁的姐姐周云翠,与患有小儿麻痹症的父亲、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家庭贫困、母亲早逝、自己右眼失明……2008年,姐妹俩因家境困难面临辍学。刚刚成立的华坪女高,为她们撑开了一把伞,让姐妹俩有了学习的机会。“遇见张老师,是我们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周云丽说。
2015年,姐妹俩同时大学毕业,一个学数学,一个学会计。当年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家里根本凑不齐两份学费,是张桂梅拿出自己的奖金,又四处奔走筹款,才把两人都送进了大学。
这份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也明灿灿地照在路上。2015年,周云丽大学毕业,原本已考取宁蒗县一所中学的正式教师岗位。可听说母校缺数学老师,她几乎没有犹豫,放弃编制,回来当了一名代课教师,一年后才转正。
总有人问她:“你读了大学,为什么还回来?”她的理由很实在:“正好缺人。”可这份“正好”背后,是一次心照不宣的奔赴。
“我非常希望得到张老师的认可。当她同意我回来时,我太高兴了。”周云丽说,“现在,张老师老了,我们长大了。”
回来的路,各有各的走法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从女高毕业十多年,华坪县中医医院康复医学科主任刘琪美背出女高的誓言时,已经泪流满面。这句话,是她人生的真实写照。
若非张桂梅和女高,生于1992年的刘琪美的求学路早因家境贫寒而中断。弟弟久病、乡亲看不起病的经历,让她立志学医。她选择针灸推拿专业,原因是“想让家人和乡亲看病更方便”。毕业时,她放弃昆明诊所的工作机会,回到华坪县中医医院。“离家人近,离需要我的乡亲近。”她说,“针灸能带回家,村里的老人行动不便,都可以到我家来做治疗。”
康复医学科的工作琐碎重复:问诊、查房、写病历、调医嘱。患者多是山区老人,中风偏瘫、关节疼痛、术后康复是日常主题。从临床医生到科室主任,从“先进工作者”的荣誉到两个孩子的家庭教育,刘琪美在故乡深深扎下根。
公路通了,医保覆盖了,家庭医生上门了,村民从“忍着病痛”到“主动求医”。这变化实实在在,刘琪美也从未将返乡视为“丧失在大城市的发展机会”。
从华坪县城出发,沿着蜿蜒的公路行驶一个多小时,便到了永兴乡。这段路程,彝族姑娘周光芳再熟悉不过。作为永兴乡中心卫生院中医科医生,她每日往返于此。
这位华坪女高第一届毕业生,2014年从医专毕业时曾面临选择:留在厦门实习,月薪近五千;回到家乡,基层医疗岗位月薪仅千元。
一次回母校看望张桂梅老师的经历,让她做出了决定。“张老师和我们聊起家乡人才紧缺,她建议我们,如果家乡有招考机会不妨试试,为家乡做点贡献。”这句话触动了周光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于是,她参加了事业单位考试,成为永兴乡中心卫生院的一名医生。
十年光阴荏苒,华坪的医疗卫生体系愈加健全,周光芳也从临床医生成长为副院长。在乡村,医疗共同体建设让县乡医疗卫生资源有效下沉,送医上门惠及偏远群众。每月她带队下乡义诊,深入大山里的村寨,用医术缓解乡亲们的病痛,也一点点普及现代健康观念。“能回来服务一些人,点亮一小片地方,就够了。”她说。
星星汇成星河
一个人回来,光或许微弱。但当她们彼此看见、互相搀扶时,点点星光便连成了片,足以照亮一片山坳。
何先慧至今记得那个下午。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她已经决定放弃读高中。直到班主任匆匆赶来告诉她:“县里新办了一所女子高中,公办的,不收学费。”她愣在原地,泪珠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2017年,何先慧从昆明的学校毕业。同窗好友留在昆明,进入培训机构,月薪过万。她回到华坪二中,当月工资3200元。“教书在哪里都是教,”她说得很平静,“不如回来。”
如今,她是班主任。班里超过八成的孩子来自山区,住在学校。不知不觉间,她也活成了张桂梅的模样——那张“刀子嘴”下,藏着一颗“豆腐心”。学生半夜生病,家长赶不来,她带着去医院;每次放假,都要确认每个孩子都安全到家,自己才踏实。她说:“看着一个又一个原本低着头、缩着肩的孩子,慢慢挺起胸走路,眼里有光了,这就是我觉得最有劲的事儿。”
当年如果没有女高,“去打工”可能是很多华坪女孩既定的命运。如今在华坪县司法局工作的李佳宇,也曾是其中一个。家住船房乡的她,母亲早逝,父亲务农,家境窘迫。正是刚刚成立的华坪女高,接住了她即将坠落的求学梦。
三年后,李佳宇考入云南大学滇池学院。2017年,她通过招考回到华坪县司法局,投身普法与依法治理工作,把一颗颗法治理念的种子,撒进山野田间。
“刚回来那几年,感觉群众法律意识还比较淡,很多矛盾习惯用‘自己的办法’解决。”李佳宇说,“现在明显不一样了,遇到事会先来问问‘合不合法’。纠纷少了,讲理的人多了。”
如今,芒果、核桃、花椒、柑橘等绿色产业在金沙江河谷地带铺开,光伏发电板在山坡上立起,乡村旅游渐成气候,法治理念深入人心。
县域经济多元化给人们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不仅是教师、医生,许多行业都有女高毕业生和其他学校毕业的返乡年轻人,懂技术的人到清洁载能产业园的生产线上运维设备,热爱农业的人把石头荒坡改造成芒果梯田,会电商的人则把芒果卖向全国。
这群年轻女性用“归来”的选择,悄然改写着世俗的偏见。她们不再是某个家庭里“迟早要嫁出去的女儿”,而是被乡亲们以“周老师”“刘医生”“何老师”“陈警官”来称呼的人。
称呼的改变背后,是身份的认同,是价值的重塑。华坪县委书记王峥说,教育改变的不仅仅是个体的命运,它更能通过受教育者的回归,改变一个地方的气象。
“燃灯”接力 星耀华坪
新年一天天临近,张桂梅惦记的,始终是孩子们——功课要学扎实,心气更不能丢。她心里还揣着一件有望成真的事:“明年,估计更多孩子会报考军校。”
11月16日,荣获“八一勋章”的排雷英雄杜富国与其他三位先进模范,来到了华坪女高。他“见”到了自己一直敬仰的“七一勋章”获得者——“燃灯校长”张桂梅。当张桂梅伸手握住杜富国那空荡荡的袖管时,这位以坚强著称的女校长,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掩面落泪。
那一刻,是两种坚守的相遇,是信仰与信仰的共鸣。在宣讲会现场,当女孩们用颤抖的手摸着杜富国勋章的那一刻,向往军旅的火苗在不少人心中点燃了。
“我们邀请杜富国这样的英雄来宣讲,还带她们去部队参观,组织学生看红色影片。看到英雄的样子,听着他们的故事,孩子们会哭,哭完之后更有劲儿,眼睛里更有光。这种教育比单纯的说教管用。”张桂梅说。
女高教学楼一楼两侧,挂着丁王英、吕朝丽的照片。女孩们每日从这里经过时,目光总会停留;张桂梅也经常在这里放慢脚步,望上几眼,眼神中有许多欣慰。
吕朝丽是女高第一届毕业生,十多年前应征入伍,在部队几乎年年受表彰。光荣退伍后,她毫不犹豫回到华坪,用另一种方式报效家乡。
英姿飒爽的丁王英,来自华坪县通达傈僳族乡。2021年9月,她主动申请前往条件艰苦的西藏部队服役。回忆起女高三年,她感慨万千:“张老师的每一句教导,我都记在心里。”如今,受她影响,她家所在的傈僳族村寨里,已有十余名青年相继参军入伍。
采访中,记者遇到的每一位女高毕业生都说着相似的话:“我们做的都是普通工作,没什么惊天动地,但要像张老师那样,把每件小事做好。”
她们都曾坐在同一间简陋的教室里,聆听张桂梅近乎严苛又充满大爱的教诲,都曾高喊过“我生来就是高山”的誓言。在毕业多年后回忆起张桂梅和女高的求学生涯,很多人依然落泪。
她们用最朴素的方式,诠释着“回报”二字的真谛——不是轰轰烈烈的壮举,而是日复一日的坚守;不是遥不可及的口号,而是触手可及的温暖。
故事仍在一年年续写。每年夏天,都有女孩从这里毕业,走向天南海北;每年夏天,也总有一些身影,选择回到这片群山之中,如雨水渗入泥土,星耀华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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